大魏嘉和二十三年冬穎陽郡夾溝村除夕夜

　　臨近子時，原本夾溝村此時大部分村民應當已經睡下，但今時不同往日，在除夕之夜，家家戶戶幾乎都會守夜，在大魏朝這邊，除夕時守夜迎接新年是延續了數百年的傳統習俗，意寓“辭舊迎新”。

　　很多百姓會在除夕夜置辦一大桌年夜飯，以示本年收獲豐足，而在年夜飯之後，還會備上供品祭祀先祖。

　　龍大年自然也是知道這樣的傳統習俗的，因此在除夕夜，他也罕見地下廚做了一桌好菜。

　　說是“好菜”，確實恰如其分，因為餐桌上一眼望去幾乎全都是菜，有年前李嬸家中送的幾顆白菜，被龍大年炒了炒端上了桌子;亦有不知幾個月前存下的乾豆角;還有一道白水煮蘿卜湯，裡面倒是奢侈地灑了幾片熏肉——這便是龍大年家中的“年夜飯”了。

　　此時在屋內灶台的大鐵鍋中還煮著一鍋沸水，龍大年的父母靈位也早早擺在了臥房一面牆壁內側的簡易神龕(實際上就是挖出的一個凹槽)內，靈位前擺放著兩碗白米飯，米飯中各自蓋著一片尺寸不小的熏肉。

　　“閏年，再給你兩片熏肉……來年長長個子。”另一方面，在飯桌上，龍大年樂呵呵地將自家蓋在米飯上的兩片熏肉全部夾到了鍾鳴面前的米飯碗中，自己那邊倒是變得空空如也了。

　　只是鍾鳴自然不會吃飯，倒是嗅了嗅鼻子，似乎聞到了熏肉的香味。

　　“來，我喂你。”龍大年猛地扒了口飯，嘴裡含混不清道:“吃完了飯，拜過了爺爺奶奶，還要洗個熱水澡，穿上新衣服……”

　　龍大年口中所言的“洗熱水澡”，倒是穎陽郡這邊獨有的風俗，即在大年初一的子時前後，為不滿十五歲的孩子洗上熱水澡，再換上年貨置辦的新衣，便算是洗去了一年的災厄和霉運，有“洗厄淨災”之意……龍大年小時候便很抗拒每年的這個環節，因為他的父親總是喜歡在給龍大年洗澡的時候順便搓搓他身上的灰，可當了一輩子農民、沒乾過什麽精細活的龍父下手卻沒什麽輕重，經常搓的龍大年痛呼出聲、眼角含淚。

　　只是令龍大年有些始料未及的是，自己還未堅持到第十五個年頭的“洗厄淨災”，自家爹娘卻先走一步。

　　不知為何，龍大年一時想到此處，不由一呆。

　　算起來，自己已經吃了多少年獨自一人的年夜飯了呢?

　　自己又有多少年沒見過爹娘了呢?

　　爹娘的樣子?已然有些記不清楚了。

　　此時此刻，龍大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父母了。

　　啪嗒——

　　一滴淚水落在了盛著半碗米飯的飯碗裡，融入了白米粒的縫隙之中。

　　龍大年下意識用手抹了抹眼角。

　　自己……哭了?

　　也不知是因為思念父母，還是想到了自己這近二十年來的種種苦厄困局——又或是兼而有之……一股巨大的委屈感突然湧上龍大年心頭，於是眼淚再也止不住了，這麽多年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不曾流淚的龍大年，竟然在本該是其樂融融的大年夜裡嚎啕大哭！

　　啪嗒——

　　另一滴淚水落在了另一隻飯碗中，落在了暗紅色的熏肉表面。

　　悲聲號哭的龍大年隻覺得有一隻稚嫩的小手輕輕觸碰著自己有些粗糙的手背，不自覺止住了哭聲，愕然看向身側的鍾鳴。

　　卻見鍾鳴此時小小的臉龐上竟懸掛著兩行清淚，眼神已然不負原本那般呆滯，

而嘴巴竟在有些吃力地開合發聲道:　　“不……不哭……”

　　————

　　心神識海內

　　李靈犀整個人跌坐在識海中心的孤懸海島，頭頂高冠歪歪斜斜，簡直蓬頭垢面。

　　而孤島四周，識海海水卻如同煮沸一般翻滾不休！

　　不一會兒，整個心神識海內竟下起了綿綿細雨……

　　“不可能，這不可能……”李靈犀喃喃自語。

　　他面前的鍾鳴魂魄仍在熟睡，只是……

　　原本成人相貌的鍾鳴魂魄臉上似乎開始漸漸凝結出一道孩童的面容虛影，好似在無聲啼哭！

　　而這孩童面容，正是轉世後的鍾鳴相貌！

　　原本跌坐在地的李靈犀深深吸了一口氣，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臉上竟浮現出一股殺氣，幾乎是咬牙切齒道:“狄……狄安！”

　　李靈犀見到現今的這一幕，幾乎立時便想到，鍾鳴昏迷的這段時間，似乎在識海內憑空滋生出了另一個意識，或者說人格！

　　而修行界對於這種後天形成的意識或人格，卻有一個統一的稱呼，那便是……

　　心魔！

　　可不應該啊?

　　李靈犀怎麽也想不通，這才昏迷了多久，為何鍾鳴便會生出這般強盛的心魔……難道單單只是因為被那個龍大年引動情緒?

　　不，不對！

　　李靈犀想到此處，卻不由悚然而驚，因為他突然想到，這心魔或許由來已久！

　　之前轉世此界之時，小師弟的魂魄真靈可是整整蒙昧了十年之久！

　　這具轉世肉身，早在鍾鳴恢復意識之前，足足在狄府當了十年“狄安”！

　　如今或許是為情緒所激發，徹底蘇醒了也說不定呢?

　　還好這心魔看起來靈智不高，似乎沒有主動侵襲心神識海的意思……

　　可是……

　　李靈犀忽然想到，若是鍾鳴一直沉睡呢?

　　那這心魔會不會就此潛移默化地與鍾鳴的魂魄真靈直接融合?然後——

　　取而代之?

　　想到此處，李靈犀太陽穴微微一跳，看著鍾鳴臉上還有些模糊不清的“狄安”面容虛影，心中殺意大盛，便要掐指作訣，誅殺心魔！

　　可李靈犀掐了半天指，卻仍是遲遲未能動手，最後，竟頹然跌坐在地，面色慘白。

　　心魔與鍾鳴魂魄真靈本就一體，自己除掉此心魔，不就相當於除掉了小師弟嗎?

　　這事確須只能小師弟親自動手！

　　可人這不是還昏迷著的嗎?

　　李靈犀心下一片冰涼，他感覺自己好似走入了一個死胡同之中！

　　心神識海內的海水仍在沸騰不休，而海水之中，似乎有兩柄短刀虛影如同兩尾遊魚，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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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哭……”

　　看著面前原本一語未發的孩童正吃力發聲，龍大年一時間竟反而語塞。

　　“爹……爹……不……哭……”鍾鳴稚嫩的臉龐上淚水漣漣，許是因為鼻子委實太過酸楚，不多時便掛出兩道透明鼻涕。

　　“你方才，叫我……爹爹?”龍大年握著鍾鳴小小的手掌，感受著自其中傳出的溫度，原本已然止住的淚水差點再一次噴湧而出！

　　只是此時此刻，他心中這麽多年的委屈似乎瞬間蕩然無存！

　　劈裡啪啦——劈裡啪啦——

　　門外陡然傳來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龍大年知道，這正是子時已到……

　　除夕已過，現如今是大魏嘉和年號的第二十四個年頭了。

　　“爹……爹……過年……好……”

　　龍大年強忍著眼眶裡的不停打轉的淚水，捏了捏鍾鳴小小的手掌，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咧嘴笑道:“嗯，過年好。”

　　“閏年。”

　　除夕長夜辭舊迎新，這一年恰逢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