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沒有,雖說各家宗門學派之間確有一些嫌隙齷齪,但大體上上界人族還是相當團結的。”李靈犀搖了搖頭:“畢竟相比於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再大,能大得過人與妖族麽?不過經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上界人族與妖族的關系,可不就是此界魏朝與北狄國的又一複刻而已麽?嗨,要是這麽看的話,又有什麽高下之分呢?”
“不過咱們百家書院因為書聖足夠開明,倒是不太計較人妖之別。”李靈犀又道:“各家學說派別之中不乏有靈智極高的妖族遊學,尤以儒家最為‘有教無類’,甚至其中不乏已然學問自成一派的妖族大儒。”
“到了咱們百家書院,任何恩怨都得靠到一邊,種族之間的仇隙再大,也不如道理最大!”
鍾鳴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眼中不禁流露出向往神色:“真想快點去百家書院看一看啊……”
“按你這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勤奮程度啊。”李靈犀白眼一翻:“我看是懸了。”
“不過,假如你小子真能狗屎運爆發,僥幸修習到了能夠破空飛升的程度,那我還得先給你提個醒。”李靈犀又道:“便是咱們百家書院之中,也並非一團和氣,諸子百家之中的勾心鬥角決計不比兩族爭鬥要緩和到哪去,甚至有些方面猶有過之。你之後若是真的踏入其中,可要記得時時刻刻萬分小心。”
“師兄,你前腳還說過咱們百家書院天大地大、道理最大!這後腳就自己扇自己巴掌了?”
“嗨!就是因為天大地大,道理最大,這才更要謹小慎微。”李靈犀歎了口氣:“這世上的道理何止千千萬萬?對的,錯的……也都是相對而言,諸子百家之中魚龍混雜,若真的辯起來更是一團漿糊。”
“儒家以禮治天下,注重的是禮樂教化,提倡人治;而法家的主張卻是‘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這兩種思想顯然就多有衝突之處。更不要說儒家自身內部還有本性善惡的爭論,兩派爭得面紅耳赤,幾萬年都沒個結論。”
“人人都覺得自己所學的道理才是顛撲不破的天地至理,這怎麽辦?法家弟子看到那些儒生一個個‘德治人治’的,他們不膈應嗎?反過來,只怕儒家弟子也沒少詬病過法家的‘法理不近人情’。”
“同理,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家弟子有沒有找過兵家的麻煩?世人皆喜戲說更甚於正史,太史公一手創立的史家只怕對咱們小說家也很不待見;詩詞雖說近乎一家,但也時常要爭個長短高下……大道之爭,最是凶險萬分,都說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可難道諸子百家,就沒有希冀過自家學說能夠一家獨大?”
“遠的不說,就說數千年前,儒家出了一位姓董的年輕人,年紀輕輕便修到了登天境,若是按部就班精研儒家學問,只怕真的有望長生……可偏偏好死不死,這姓董的家夥要搞什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甚至妄圖將儒家剝離出諸子百家,自成一教。”
“若是讓這樣的人真個修到了長生久視的地步,剩余的幾家高門顯學倒也罷了,咱們這樣的小門小戶豈不是要大大遭殃?”
“結果你猜怎麽著?”李靈犀冷笑道:“這位姓董的年輕人後來被各家高人設計,在百家書院之外出了‘意外’,神魂俱滅!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了!”
“一位有望長生的弟子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儒家能這麽輕易揭過?”鍾鳴心中一驚,連忙問道。
“那還能怎麽樣?這姓董的可是觸犯了眾怒,要挖掉其余各家賴以傳道的根基!莫說是儒家亞聖,便是孔子在世,難道還有臉詰問我等不成?”李靈犀撇了撇嘴:“儒家風頭再盛,也不可能以一家之力抗衡整座百家書院嘛!”
此番堂外罰站,鍾鳴倒是借此從李靈犀口中獲知了不少百家秘辛,竟不覺時間流逝,等到他反應過來,原本在學堂中聽課的學生已然陸陸續續從門內走了出來。
“安哥兒,可凍著了?”狄莫手中提著鍾鳴的小書箱,身後跟著林造之,走到了鍾鳴面前:“今日夫子授課到此為止,咱們該回家啦!”
“下課了?”鍾鳴微微一怔,看著四散而去的學生們,點了點頭:“走吧。”
三人走出昭陽學館,狄府的馬車已然在此地等候多時了。
咕嚕嚕——
車輪滾滾而前,坐在馬車中的鍾鳴則顯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一旁的林造之仍在看書,而狄莫則有些擔憂地偷瞥著鍾鳴。
“安哥兒,可是還在想今日先生讓你罰站的事情?”狄莫斟酌語氣說道:“此事不必太過放在心上,先生也是一時氣頭,並非刻意為難於你……”
“這我知道,本就沒想於他計較。”鍾鳴搖了搖頭,突然冷不丁問道:“不過,阿莫,造之,若是換成你們,你們又怎麽看大魏北狄兩國之間的是非對錯?”
林造之與狄莫二人皆是一愣,萬沒料到鍾鳴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造之?你先說說?”
林造之挑了挑眉,神色頗有些耐人尋味:“安少爺,依我觀之,哪有甚麽道義不道義?你在學堂上不也說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麽?這天下本就是弱肉強食,你手中握著利益,引得他人眼紅,人家手段高你一籌,將你手中的利益搶了去,若是不想辦法以牙還牙,反倒是在角落裡自怨自艾,那便是活該!”
“要我說來,這麽多年來,大魏北狄兩國的讀書人之間的口水罵戰純粹只是浪費時間,若是大魏能一舉覆滅北狄,又何必作什麽口舌之爭?反過來,若是北狄能舉全國之力將咱們大魏一口吞下,那也是人家的本事,願賭服輸!若是四百年前大魏能將整個北狄草原全部納入北方版圖,或是乾脆兩百年前北狄鐵蹄南下吞掉大魏,不管哪一種結果,都比現如今要爽利的多。”
林造之還未說完,便引得鍾鳴大皺眉頭,他忍不住道:“造之,你這想法也實在太過極端了吧?人生而在世,本就有自己的一份立場,願賭服輸?說來容易,可那些國仇家恨、兒女情長又豈是一句輕飄飄的‘願賭服輸’能揭過去的?我倒覺得, 國與國之間若是成天隻想著你滅了我,我滅了你,絕非長久之計,關鍵還是在於‘製衡’。”
“嘿,製衡?大魏北狄之間製衡了足足四百年,除了製衡出無數邊境冤魂、製衡出了愈來愈重的苛捐雜稅、製衡出了整整四百年世仇,還製衡出了甚麽東西?”林造之搖了搖頭:“安少爺,我是覺得,但凡兩國仍然同時存在,爭端紛亂便永遠不會消解,非得天下一統,方可一勞永逸,至於最後是誰一統天下?那倒是不重要了。”
“天下一統,其中一國子民必然會被奴役,積怨之下,必有反抗,到時自然會有新的爭端出現!你以為大魏天下一統之後,北狄人便會自動變成大魏人了不成?”鍾鳴冷哼了一聲:“簡直可笑。”
“有了反抗,難道就沒有鎮壓了?”林造之卻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不聽話,殺一批也就聽話了,從古至今,不都是如此嗎?”
“林造之,你有沒有點同理心啊!等屠刀落在你頭上的時候,你才知道疼麽?”
“我只會爭取做那手持屠刀之人!”
“朽木不可雕也!”
“你們……你們別吵了……”狄莫有氣無力地勸道。
哪知他不出聲還好,一出聲,林造之與鍾鳴齊齊向他看去:“阿莫(莫少爺)!你是怎麽想的?”
“我……我……”狄莫張了張嘴,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半晌後,少年方才囁嚅道:“我隻盼這世間人人再無仇隙怨恨,各國百姓永無兵凶戰禍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