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或站或跪了一屋子人。
落坐在書案後的雍德帝頭疼的扶額搖頭,還真沒想到能押來這麽多人。
發暗箭傷了母親的刺客跪伏在地。
清晨傷了顏娧的孫公公跪伏在地。
黎承帶來了南楚兩個皇子佇立在一旁。
還有被淋濕還沒來得及更衣的魏國公也在列。
外加跪在禦書外面脫簪請罪的嶽妃。
把籌碼一次亮出來還真不是普通鬧騰。
還真如同母親所言,一場硬戰。
雍德帝明白情緒僵持,誰先開了口誰先輸,於是仍神色自若的批閱手裡著桌案上奏章。
一場只能聽到彼此喘息聲的較勁,雍德帝如炙的眸光掃過了內場,一點也不急著把事攤了。
便如此又過了半個時辰,終究是不舍女兒跪在殿外,糾結許久的魏國公清了清嗓子。
房內人各自懷鬼胎,又豈是三兩句話能夠說得清楚撇得乾淨?
既然做了初一,也不怕面對十五,總比女兒繼續跪在殿外來得好!
從小他捧在掌心上疼惜的唯一女兒,怎麽能受這種罪?
“聖上這是?”
雖然魏國公來前已向門外嬤嬤探問過事情大概,仍只能佯裝不解問道。
壞了齋戒事大,傷了宮女事大,可長久以來雍德帝從沒如此對待過女兒,半輩子都在榮寵中度過,哪回曾讓女兒跪在殿外待罪?
雍德帝唇邊勾起微笑,還怕他就不開口了,平淡的問道:“這位孫公公,國公可是熟識?”
魏國公突然一愣,沒料到會這麽直白被問,因而試探性的問:“這孫公公是嶽妃宮裡的隨侍?”
“國公竟不知?”雍德帝冷冷笑道:“要不國公看看這是什麽?”
勤公公將孫公公入宮前牙行在府衙登記的紀錄呈給魏國公,入宮前最後紀錄便在魏國公府。
“聖上,這臣府邸家仆沒有上千也有幾百,臣怎麽可能全都記下?”魏國公惶恐作態揮著手,。
勤公公靠在魏國公耳畔細聲道:“聖上讓咱家問問,這淨身師是那請來的?為何六根未淨?”
魏國公惶恐不安的回望勤公公,似乎瞬時蒼老數十歲而軟了膝,跪落在殿內墨玉金磚上,原想再說下去的話如鯁在喉。
孫公公本名孫亦,原是魏國公府上親衛,數次護送之緣後,便與尚未入宮的女兒有親密之舉,女兒更不顧勸阻私定終身。
那日女兒進宮的前一日。
那劍正是他親手所去。
他更在三個月後將痊愈後的孫亦送進女兒宮中,做最低階的灑掃公公,讓他日日與女兒相見作為懲罰。
這十數年來都相安無事?怎麽會在這節骨眼鬧上?
勤公公躬著身子耳朵等在他唇邊,許久未有回應又問道:“國公這是想不起來?”
“是臣親手......”
勤公公了然再問:“既犯了錯為何送入宮中?”
“懲罰。”魏國公惱怒。
“所犯何事之罰?”勤公公又問。
“勾引小女之罰。”魏國公遲疑。
“國公這是送罪犯入宮?”勤公公再沉著也難掩嗤笑。
“......”
勤公公問完了該問的,便回到皇帝身旁細語,這時立夏也在通稟後進入禦書房。
眾人看著立夏端著覆著白綢的木盤,勤公公在耳畔說明後便交付轉身離開。
繞是內斂沉著的勤公公聽到立夏所報的人數也暗自心驚,
手上托盤宛若有千金之重,而極力克制發顫的雙手,致力找回正常音量回稟。 “啟稟聖上,這是瑤光殿前後院起出的屍骨腰牌,共計五十二位宮女腰牌,二十九位內侍腰牌。”
針落可聞的靜默,沒人願意在雍德帝醞釀怒氣時開口。
他著實想扔個什麽東西表達憤怒。
死者為大不能扔腰牌,心愛的白玉文鎮與臥佛洮硯也不能拿來扔。
僅可捉著手上的紫狼毫筆給扔了出去。
“看看你養的好女兒!”雍德帝擰起眉宇震怒問。
“聖上,這事怎麽能怪到嶽妃身上?貴妃可不會武。”魏國公跪步向前,還沒到達禦桌便被攔下。
“她有唇如胭脂的朱唇,她有指如蔥根的玉手,還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眸,你說說她有什麽做不到?”雍德帝深沈的嗓音句句提醒著,上位者殺人不需親自動手。
魏國公頹然一坐,這些當初為力薦女兒說過的話,句句打在他的尊嚴上。
他從沒想到會走到這步田地,本以為走個過場就能讓女兒再封回貴妃......
如今看來,他才是今日的重點!
魏國公身吸了口氣,咬著牙悶悶地認了。“微臣有罪,治家不嚴,懇請陛下原諒。”
再看到南楚三皇子也在列,他就該想到皇帝所圖!
一切已晚,就不能損失更多!
他得保著兵權才能有日後。
女兒跪在書房外讓他亂了心神......
如今他已然想著,女兒這一跪,許是皇帝故意安排。
“國公認為,皇家血脈之事,一句治家不嚴就能解決?”雍德帝冷笑,他這一認,底下的話還真不好接,輕挑了眉宇,問得也輕挑。
“聖上!宇兒與您如此肖似,怎可能......”魏國公又往前一個跪步。
他的孫兒!英挺俊拔的孫兒!怎麽可以是低賤的侍衛之子?
“如何不行?”被壓製在地的孫亦,此時陰沉的笑道,十分滿意魏國公震驚。
忍了十數年,終於等到此刻,他可以安心赴死矣!
“莫要胡說!”魏國公欲起身起身傷人,讓侍衛給押跪了回去,力道之大,室內明顯聽到臏骨撞擊地面的呲咧骨裂聲。
孫亦伏趴在地仍笑出令人發麻的尖銳笑聲,又接著笑出男性意氣風發,猙獰的逼視挑釁道:“裝的!你不懂裝?你現在不就在裝?裝忠臣、裝孝悌?告訴你,我的!就是我的!”
話畢,沒了秘密的孫亦笑得猖狂,世上幾人能與帝王共享女人?
他這輩子值得了!
此話一出,伯家兩兄弟不著痕跡相望了眼。
完了!莫不是沒死在城牆上,要死在深宮內了?
聽了不該聽的,還能有活命機會不?
身旁黎承不著痕跡輕輕頷首,以袖遮掩投來了莫慌的手勢,兩人正色閉眼調適一番,不斷與內心對話,安慰自個兒,黎承都不慌,他們慌什麽?
魏國公吶吶看著猖狂的孫亦,難道他的劍真偏了準頭?
那他這大半輩子的籌謀又是為了什麽?
怒急攻心的魏國公一口老血就這麽嘔在殿上。
一嘔血孫亦笑得更加猖狂,又繼續說道:
“這就是你貪慕權貴,拆散良緣的下場,你可知召幸後的幾日,便是我們能夠荒唐做樂的日子?嶽丈!我謝謝你啊!謝謝你讓我入宮,讓我隨時可以寵幸我的女人啊!,你說說這些宮人怎麽死的?”
孫亦即便被侍衛把頭踩在地,仍然笑得極端獰惡道:“當然是撞破我們的好事,得滅口啊!只有死人才不會泄漏秘密啊!”
“住口!”魏國公耗盡了氣力嘶吼著。
門外的嶽妃面色自若,對於門內之事,她聽得一清二楚,卻不曾後悔。
本非自願入宮,與孫亦這十幾年的夫妻和樂,算對她而言,賺了!
如果沒有孫亦,這些年內宮孤寂誰能過得下去?
即便要死,她也不怕......
唯一牽掛,便是那還沒長大成人的孩兒......
“穢亂宮闈,國公可有辯解?”雍德帝看著唇邊流淌著鮮血的魏國公,想起的卻是那日黎瑛產後失血致死的孱弱模樣,不自主閉眼體會眼前的快意。
多虧了顏娧今天瑤光殿這麽一鬧,又鬧出了新花樣。
綠雲照頂?萬花叢中能有幾縷真心?
憤怒?不曾著心的女子有需要?
發妻大仇能報, 對他而言才為重要。
勤公公依然躬身附耳在魏國公身邊等著回復,細聲提醒道:“國公若仍有未盡事宜,聖上還能讓南楚三皇子也說說話,國公數十年辛勞在案不變,聖上仍會給國公一份尊榮,只要這事兒就到此為止。”
魏國公頹然的落坐在地,從腰際帶跨解下了皇城禁衛軍玉牌與北雍朝南境十萬大軍兵符交付勤公公。
一份尊榮!
努力了大半輩子,僅剩一份尊榮......
雍德帝拿到玉牌與兵符後,心裡長久以來隔應的疙瘩終於放下了泰半,對著站在門旁黎承的揮了揮手示意退去。
黎承會意揖禮後,從容揖禮領著伯家兄弟退出禦書房。
門外的嶽妃依然傲嬌的揚起下頜迎視他。
黎承覺著,佳人美豔依舊,心似蛇蠍如故。
父親說的尊榮,他記下了,於是放下了執拗,為她最後一次揖禮。
嶽妃見黎承自以為大仇已報的寬宏大量,更加挺直了背脊,與黎承擦身而過,染了幾分顛狂的嗤笑道:“你以為仇報完了?真是天真的家夥。”
黎承背對嶽妃了然一笑,轉身瀟灑掀袍單膝跪地,面無表情的看著仍想逞最後一次威風的女人,對視了一盞茶的時間。
他從不期望能從面前女人身上再套出什麽,今日一過,她只會是個可憐人。
嶽妃被那張肖似雍德帝的面容給看得一時心慌,回避了注視,忐忑不安挪了位置拉開兩人距離:“我不會告訴你緣生哪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