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已經是凌晨三點,妻子和女兒早已酣然入睡,我躡手躡腳走近床邊,在這世界上最美麗的兩個女人的額頭上分別輕輕印上一吻。
打開冷水龍頭,站在已經略顯微涼的湍急水流下,酒氣從毛孔中逐漸揮發,我的頭腦一片澄清。
今天連夜趕回來的目的,其實,並不僅僅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麽簡單,除了檢測電腦和鑒定梁雨舟被切腹的那段視頻的真偽外,我還在提前發給楊帆的短信上,另外羅列了其他幾點要求。其中,包括監控小孫與我們分手之後的通話記錄,和調取王亮的身份信息、檔案資料、以及過去一年間在他實名注冊下的電話、身份證等的使用情況。
我們是十一點準時離開國安局的辦公大樓的,在抵達DIANA酒吧後,喝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酒,一邊吃著燒烤,一邊隨性胡侃。小宋開始的時候還很拘謹,一言不發,只顧悶著頭往嘴裡填塞東西,不過,幾杯酒下肚之後,也就變得健談起來,特別是當他發現自己竟與Ava有著某一個共同的愛好時,我們這才驚覺,原來他的口才竟然這麽好。其後,Ava去到吧台與酒保小新交談了一番,想來,是詢問最近幾天她不在時的經營狀況。大約一點鍾的時候,酒吧達到人聲最鼎沸的狀態,我借故離席,拎著一瓶虎牌啤酒,獨自走出門外,坐在一邊的石階上,從兜裡掏出香煙。
“給我也來一根。”
楊帆如期而至,在我剛打燃火機的那一刹,出現在我的面前,手裡同我一樣,提著一瓶啤酒。
我同時吸燃兩顆煙,分了一根給他,楊帆用手接過,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什麽感覺?有沒有發現異常?”我出口詢問。
我指的是Ava,和剛才她店裡的情況,楊帆同我多年搭檔,心裡自然清楚我在說什麽,出發來這裡之前,他就應該從我向他投去的眼神和手勢中明白了我的意圖,這是我們兩這麽多年來所產生的默契。
“和你說的差不多,感覺挺單純的一丫頭,暫時也看不出有什麽問題,店裡也掃過了,都很乾淨,沒有可疑的人。”
我咧咧嘴,無聲地喝了口酒。
“你要的東西我已經發你郵箱了。”楊帆嘬了一口煙,繼續說道。
“嗯,看到了。”
“你覺得那個小孫有問題?”
“不知道,他的通話記錄我還沒來得及核查,他也還沒給我來電話,可能性太多,現在還不能判斷。”
“你是懷疑他是死神安插在高義身邊的暗子?”
“只是一種直覺,沒有任何證據。”
“所以,你就想試探他,如果他答應跳槽到你這邊來,就說明他是清白的,若是借口推辭,就說明他很可能有問題,是這樣嗎?”
我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悠悠道:“其實說真的,我是蠻喜歡這小夥子的,而且眼下這局面,真能把他策反過來,對我來說有大方便。所以,這樣一個能派得上用場的人,我怎麽可以不把他背景調查清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知根知底才是信任的必要前提,你說,是這個道理沒錯吧?”
“切。”
“不過,真要判斷起來,也不是那麽簡單,關鍵要看他作出何種樣的回應,還得分析他做出決定的過程,究竟這個決定是他自己做的,還是受到別人指令的。而且,他們家和高豔之間的關系也很重要,是不是真像他所說的那樣是故交,交到什麽樣的程度?只可惜,我之前從沒有對他產生過懷疑,
也就沒想到要去查證一下,現在再想起來,我總感覺,怕是有點晚了。” 楊帆皺了皺眉:“你是擔心,高義的失蹤?”
“嗯,偏偏在這種時候,是不是也太巧了?”
“這......”
我將吸了一半的煙踩滅,道:“你這幾天再幫我好好查查,既然沒有他的出境記錄,那就一定是還在國內,我覺得像他這種人,就算是藏起來想要躲一陣子,也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露的。他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你查一下他和他姐姐高豔之間的通訊記錄,前幾天胥城以及周邊幾個城市收費站的監控錄像也調一份給我,再看看他有沒有什麽情人,或者是他手底下的人有沒有大筆資金轉出、提取的記錄,我今晚就整理一份名單發給你。”
“噗。”楊帆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
“哈!你還真把我們局當成是你自家開的了?一點都不客氣呢,想啥就是啥了!你知不知道,幫你弄這些我得抹多少臉面出去?還得趁當班的時候給你偷偷搞,這要是被我們局長看到,或是被哪個沒長眼的背後滴兩滴眼藥水,我這飯碗還要不要了?到時候,我們一家四口人,你養啊?”
“別廢話,一句話,你行不行吧?”
“靠!沒見過求人還這麽橫的,還特麽給我來激將,呵......”
說著,楊帆搖搖頭,冷笑一聲,道,“真有你的。”
我默默地把酒瓶伸過去,停滯在半空,待聽到一句粗口和一記清脆的撞擊聲後,笑笑,縮回手臂,瓶口對嘴,咕咕灌下一大口。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次遇到的事可不簡單呐,需要我派幾個人在你身邊嗎?”楊帆嗝出一口酒氣,換了副嚴肅的表情,正色道。
“不用,我覺得這個死神對我並沒有什麽惡意,他只是想利用我達成某種目的,雖然,我還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樣的目的,但幹了這麽多年的刑偵了,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再說了,我這一身本事你會不知道?放心吧,自保絕沒有問題。”
“這倒也是,我差點給忘了,你還有一段輝煌的老皇歷呢,那要不,你和我再講講,你被打穿腿骨那事?”
這廝,嘴是真欠,但我又明白他是好意,他這是在擔心。我本來有大好的仕途,然而,就是因為那一次受傷,徹底毀了一切,我意志消沉了很多年,好不容易又站了起來,他可不想我再一次倒下去。
所以,我當然沒有生氣,怎麽可能生得出氣來?我只是朝他笑笑,道了句:“放心吧,沒事的。”
楊帆重重的歎了口氣,把吸剩的煙蒂彈飛出去老遠,說道:“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哎,隨你吧,反正也沒誰能勸得了你。既然這樣,那就跟我仔細說說,你現在想怎麽做,打算從哪裡入手?”
“我也沒想好,沒有太明顯的思路,目前只能按著他的節奏來,繼續玩遊戲,偶爾看準時機鼓搗一下,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有用沒用,反正,對我來說也沒什麽壞處。這就像往池子裡丟石子,就算不知道池子底下藏著的怪物的具體方位,但只要石子足夠多,總會有那麽一兩顆能觸及到它的實體。而且我相信,死神一直以來都想要掌控全局,一直以來他也正是這麽做的,因此,他是絕對不可能置身於事件之外的。如果他只是一個人,那麽,他就必然身臨其中;如果他是一群人,那麽,他便需要及時地掌握消息和分享指令。這樣,當亂子來臨時,他一定會受到影響,也一定會做出反應,而在那個時候,我就可以看出破綻,進而順藤摸瓜,一舉拿下。”
楊帆身子往後靠去,一隻肘撐著台階,另一隻手端起酒瓶灌了一口,道:“有意思的理論,不過我想提醒你,其實這裡面早就已經有一個破綻了,你發現沒?”
“你說的是那段視頻吧?”
“沒錯,原來你早就注意到了。”
我點點頭,道:“嗯,這段視頻非常的突兀,很沒來由,而且毫無意義,特別是開膛破肚的那個情節,完全沒有邏輯可言,就算死神真的有手段可以偷偷溜進監牢,但剛割開的皮肉怎麽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就能愈合結疤的。我記得我晚上曾對你詳細描述過,梁雨舟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護士為他清理傷口,我們都親眼看到過他腹部的那道疤痕,雖然,當時他的皮膚是腫爛的,看不出來疤痕的新舊,但那切切實實是一道貨真價實的已經愈合的疤痕,那麽深的傷口,要結成疤痕,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
楊帆應和道:“對的,這一點非常可疑,剛才我在辦公室的時候就想說了,但被你打斷,再看到你使來的眼神,我就忍住沒提,為什麽?”
“首先,這件事本身就很詭異,我還沒有想明白其中的原因;其次,Ava一定是知道點什麽的,正是從看到那道疤痕的那一刻起,她才變得心事重重。我感覺到她幾次想對我說,但最終卻都又保持了緘默,我想,她應該是有著什麽苦衷,逼她只會適得其反,我不想彼此難堪。”
“你就這麽信任那丫頭?還是說......”
“沒有還是。”
我打斷他,道,“而且,信任是相互的,她沒有騙我,我就不會強迫她。”
楊帆沉默,俄頃說道:“好吧,你繼續說,怎麽詭異了?”
我揚起臉,喝了半口酒,然後說道:“按照上面的推理,很明顯就能判定,這段視頻應該是提前錄製好的,而且,梁雨舟也參與了其中,不管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他都早已和死神打過照面了,對不對?”
“嗯,可以這麽說。”
“梁雨舟入獄已有半年之久,據我了解,他從未踏出過監獄半步。我仔細研究過他所住的那間牢房,雖然只是監獄長讓人用手機拍攝後傳給我的幾張照片,並非現場,但與視頻中的場景反覆比對,仍然可以發現有一些明顯的出入。所以,我覺得,這段視頻必然是在梁雨舟入獄之前就已經提前攝製好的。其實很簡單,找一個類似大小的房間,布置成監獄牢房的樣子,加上整段視頻始終昏暗而模糊的背景效果,在沒有參照的前提下,是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誤以為真的。”
楊帆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我頓了頓,繼續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可以大膽猜測,梁雨舟和死神之間,一定是早已認識的,說不定,還達成過某種隱秘的協定。梁雨舟甚至極有可能是自願參與拍攝的,否則,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絕不會放下一切走到馬路中間想要自殺。不對,現在看來,自殺也很可能是假的,只是一個幌子,而實際上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投入監獄,不然,這段視頻也就根本不會出現了。”
楊帆訝然道:“你的意思是,梁雨舟和死神做了一筆交易,他們其實是一夥的?梁雨舟的入獄也是假的?或者說,是有著某種目的?”
我微微頜首,從煙盒中重新抽出一根香煙,點燃,然後,把煙盒和火機放在我和他中間的台階上。
楊帆並沒有馬上拿起,而是皺起了眉頭,口中嘖嘖稱奇,道:“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可是,這也說不通啊,既然是一夥的,那為什麽又要毒殺呢?就算梁雨舟和死神之間協議的籌碼就是他本人的性命,可為什麽非要以這種方式呢?”
我吐出一口煙霧,說道:“這也就是我一直都沒有想通的,還有那段視頻也是,死神完全可以不必放給我看的,這不是畫蛇添足嗎?沒有豈不是更好?而他卻偏偏要大費周章的拍了個這麽奇怪的而且又漏洞百出的視頻,好像是故意要賣一個破綻給我似的,為什麽?”
楊帆聳了聳肩,道:“也許,他百密一疏呢?也許,他腦子有問題,想在人面前故意炫耀一下呢?你也說了,不排除他是一個高智商的精神病患者的可能。 ”
我搖了搖頭,道:“不,既然這段視頻是提前拍攝好的,而且,又和遊戲同步,那就說明這是早就設計好的,是計劃中的一環,不存在百密一疏的說法。你說他精神分裂,是個瘋子,這倒是有可能的,現實生活中,這種人也比比皆是,但絕不可能有賣弄的成分,否則,也不會只在我一個人面前賣弄了。還有,為什麽整個遊戲都不能保存,唯獨這段視頻卻儲存在了工具欄裡,以至於可以讓我一遍又一遍的反覆觀看?我認為,說不定很簡單,或許,死神整這樣一個表面上看去玄玄乎乎、神神怪怪的東西出來,其用意,就是為了能夠讓我反覆看,反覆研究,進而看出其中的破綻來。”
楊帆不說話了,默默的拿起煙盒,點燃一顆,深深地吸進一口,又長長地吐出,然後,望著前方昏暗的一片小樹林,發呆。
過了好久,才緩緩言道:“照你看來,這是一場精心策劃、蓄謀已久的陰謀咯?”
我訕然笑道:“好像是的。”
“對手很強。”
“前所未遇。”
“也許,死神並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隊,甚至,是一個組織。”
“也許。”
“看上去很危險,但你已經騎虎難下,不能罷手了,是麽?”
“關乎建軍,關乎人命。”
楊帆“哼哧”笑了一下,斜斜的將啤酒瓶伸過來,酒吧門頭的七彩霓虹燈光影下,一雙眼熠熠生輝,道:“好了,我知道了,你放手去做吧,我會全力挺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