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小婉走了。
她並沒有想象中的悲悲慘慘、淒淒切切,離開時還是那樣的陽光而溫暖。
韓曉卻說:“林禹,別看她高高興興的樣子,你就毫無愧疚,她心裡說不定有多麽難過呢!”
“愧疚?”
林禹搖了搖頭,淡淡的說:“愧疚和情愛一樣,都是雜念,是沒有必要的情緒干擾。所以,我是不會愧疚的。”
韓曉被噎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半晌方才恨恨道:“你這樣的人絕對沒朋友,以後你要是遇到什麽變故,沒有人會幫助你,支持你,到時候看你怎麽辦吧?”
林禹搖頭。
他有玉玦洞天,還要什麽依靠?
就算沒有玉玦洞天,他已經修行至此,也不需要什麽依靠。
舔狗、失敗者、乞丐、流浪漢,他都做過,還在垃圾場生活過,他還需要什麽依靠?!
韓曉根本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麽樣的人生。
用世間的話來說,他已經“沒臉沒皮”,徹底不要臉。
他已經完全不在乎什麽依靠。
過去的那些悲傷、失敗、痛苦的經歷,也都變成了修行的養分,充實並強壯了他的心靈,為他開辟出了一條修行之路。
“小婉不要養生館的股份,你呢?怎麽想的?要不要分一杯羹?”
“你白給我的好處,我還能不要?我又不傻!”
本來憤憤不平的韓曉,怒氣頓消,“對了,還有小婉的那份兒,不能因為她不要,你就不給。”
“沒問題。放心。”
想著自己反正也是要離開,他便想給這麽兩位難得的朋友留點兒東西。
於是,提出了入股合夥經營養生館的建議,也不需要兩人出資金,直接白送乾股。
只是佟小婉被自己的情緒所感染,卻是無法平淡的相處,也不願接受這份好處。
比較而言,韓曉的秉性就多了自在開朗。
憤怒的時候憤怒,扯淡的時候扯淡,高興的時候高興,不爽的時候不爽。
大方不扭捏,也不矯情。
他不做戀人,隻做朋友,韓曉就隻跟他做朋友。
既不勉強自己,亦不勉強他人。
韓曉這樣的脾性,不需要任何修行,天生便是世間自在人,令人羨慕。
佟小婉走後,林禹重新兼職了接待員,平安養生館迅速恢復冷清,不再那麽熱鬧。
人來人往猶如流水,卻是無滯無礙,沒有幾人會在這裡停留更長時間。
“唉,老板,你還是招幾個兼職接待吧,免得過於辛苦。”也有人不願見到他的冷臉,因此建議他招人。
“我親自接待還不好麽,豈非顯得更加重視。”
“呃,好吧,老板,你能不能笑一笑?實話實說,這麽嚴肅怪嚇人的,不利客戶的健康。所以……”
“小店本小利薄,請兼職接待的成本太高,負擔不起,你就體諒將就一下吧。”
“老板,你這裡名氣那麽大,還會負擔不起?”
“名氣大嗎?名氣大,為什麽我這店裡還這麽冷清?”
“……”
他轉了個語言怪圈,裝蒜呢,卻讓客戶腹誹不已,無言以對。
這一天早上,他九點準時打開養生館的門,坐等生意上門。
沒想到,卻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這是一個極其漂亮的女人,是真正的女人,而不是女孩、姑娘。
“果然是你!”
女人見到他,
便驀然說了這麽一句話。 “小欣?!”
他沒想到五六年過去,還能再次見到這個女人。
這女人就是他的前女友,田欣。
田欣已非當初苗條體態。
成熟飽滿、豐腴動人,原本瓜子臉也是富態有肉,成了鵝蛋臉兒。
上身黑色紗製開襟衫,下身白色涼透長褲,雖非透視裝,卻也差不離,給人極致媚惑的視覺體驗。
手拿小包,臉戴墨鏡,耳墜明珠,一頭波浪長發飄逸,又添了冷豔乾脆的氣質。
嫵媚之中,透著知性;性感之中,透著幹練。
真真是完美熟女,人間難得一見的尤物!
多年之後,再見到這樣的她,林禹內心的震動,明顯要強於再見佟小婉。
是以,他脫口而出便是當年的昵稱。
不是說他現在還愛著這個女人,而是因為當年與之經歷過的人生,太過於刻骨銘心。
就在這麽一瞬間,他的內心頓生波瀾,大量的情緒記憶猶如井噴而出:
愛戀、委屈、怨念、羞憤、跪舔、纏綿、思念、糾結、佔有、征服、爽快、愉悅、誘惑、滿足、癡纏、沉迷、追悔、遺憾、痛苦……
何止五味雜陳,簡直百味雜陳!
當年人生崩盤大喪失,他失去的,不只是成功、榮耀、親人,還有刻骨銘心的愛情……
只是變故太快,連續而來,他根本沒有來得及反應,便將這個女人掃進了記憶深處,埋藏進了心靈深海之中的墳墓裡!
這麽多年都沒有再去想起她,是下意識的回避嗎?!
以前他不能確定,現在他能夠確定了:
是的,他一直都在下意識的回避,不去想當年的她,不去想當年的那段感情。
現在,這些情感記憶被觸發,便從深層潛意識中翻了出來。
現代心理學認為,平時我們能夠意識到、想起來的記憶,只是意識的表層,是很少的一部分記憶,猶如浮在海面的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而在意識之外,內心深層的潛意識蘊藏著大量的記憶信息,仿佛淹沒在海底的巨大冰山!
佛家經典,亦有藏識之說。
對此,林禹其實早有領會。
浮雲隨心訣便是藏於潛意識之中,只有修成境界或遇到相應機緣才會被領悟、觸發,由潛意識變成意識層面的東西,而被感知。
而他和田欣的情緒情感記憶,就被他藏在了深層潛意識裡。
多年修行,讓他能夠準確覺察意識層面的每個情緒念頭,但對深層潛意識之中的心念,他卻毫無辦法。
只有等待所緣的激發,讓潛意識的信息進入意識層面,他才能觀照遣情。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心中尚伏藏如此多的情緒記憶以及雜念,未曾如實觀照排遣。
他的心裡,田欣留下的情感信息,卻要比佟小婉所留下的情感信息,還要多的多。
人,有時連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內心還有那麽多的隱秘情識。
認識自己,並非易事。
哪怕是修道之人,若是不能如實觀照自身自心,也常常會被自己所欺瞞、欺騙,而不能自知。
現在,他已經覺察到了。
這些心中伏藏噴湧而出,卻是讓他更進一步的掌控自心,使自己的修行得以提高。
或許,田欣此來,便是一個契機吧,一個證悟虛空境界的契機!
只因田欣便是當年讓他心甘情願便送出了玉玦的那個人。
事關心靈,或許不是一個巧合。
那個時候,玉玦還不是道緣,還只是一份情緣、一個定情信物罷了。
當年,要是他與田欣成就了美滿的姻緣,那麽玉玦便只是玉玦,也就無緣開啟洞天……
沒有洞天,沒有修行,沒有窒欲遣情的磨煉,有的便只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
卻說田欣認出了他便是數年前的前男友,本來有些冷冽的神色,聽到他脫口而出的昵稱,便柔和了一些。
“幾年不見,你的樣子沒什麽變化,性子好像變了許多。你怎麽會做起來養生保健?挺有耐心的,這麽多年沒有露頭。”
她摘下了墨鏡,只是略微掃過他的臉,沒有停留注目,卻是左右打量,館裡裝修普通、空間狹小,卻不是他當年兩次創業所追求的氣象。
“是啊,你怎麽樣呢?這麽幾年過去,看樣子卻是變化很大。”只是瞬間的功夫,他已經將內心湧出的大量雜念,一掃而空。
“嗯,這麽巧遇上,難得的機會,有沒有時間找個地方吃個飯?我也想知道你這麽些年的情況。”她的話直接又得體,眼神坦然直率。
“好。館裡暫時也沒有客人。”
……
兩人出門上車,卻是沒有說話。
車子開了二十幾分鍾,來到了市區內的酒店。
酒店裝飾豪華,自然不比外面的餐館,琉璃吊燈光彩照人,窗簾的用材布料不需要觸摸,僅僅看一眼,便知道多麽的絲滑。
然而,對他而言這一切已是久違的事物,他已有五六年沒有接觸這樣的奢華環境。
如今再會,卻沒有什麽感覺了。
田欣點了精美的清淡食物,還有一些精致甜點,邊吃邊聊。
“這麽多年來,你怎麽過的,都幹什麽?”
“其實沒什麽可說的,回了老家後又流浪了兩三年,後來學了養生保健,就做了這個生意。”
“為什麽不來找我?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毫無音訊,你是恨我嗎?”
“沒有,沒有。第一次失敗,我就是有你幫忙;第二次失敗,當時確實不好意思再麻煩你……”
“你說什麽?不好意思再麻煩我……呵呵。”
田欣冷笑起來,這把自己當成什麽人:“你這是現在跟我見外,還是當年就是這麽見外的?”
“沒有見外的意思,當時是真的感到很累,不想再去折騰。”
當年他被連番打擊,痛苦失念,確實沒有心思去折騰,後來顛癡流浪,再醒過來,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後來我一直等你出現?”
“……”
他聽到她這話,隻覺得女人的心思真的太複雜,難以理解。當初不正是她提出分手,還親手收拾了他的行李,扔了出來。
見他沒有回話,田欣恢復了冷冽的表情:“那個什麽平安養生館關了吧,掙不了什麽錢,也沒什麽前途,你跟我回去吧。”
這是搞什麽?給吃軟飯嗎?
他愣了,自己何德何能,何時有了吃軟飯的待遇?!
修道肯定是沒有這樣的作用的。
那就是田欣舊情未了,想要舊夢重彈,可為什麽啊?
完全沒有道理啊。
他搖了搖頭:“我這個生意不值當什麽,就是個人興趣,我有自己的想法,嗯,你不必這樣。”
“你想怎麽樣?我隨你去!”
田欣是外剛內柔的性子,她的老爹就是做生意出身的,家庭出身影響,從小商場耳濡目染,行事卻要大膽果敢許多。
當年也是看上了他的上進心、野心,又對自己死心塌地,她才接受了他。
後來分了手,幾年以來卻再也沒有遇到這樣的人,是以一直對他念念不忘。
再次見到他,她心裡本來還惱恨他,這麽些年始終不來找自己。
及至感到他身上的安然、平和、寡淡、疏離,她又感到了將要失去的不爽。
“田欣,我現在就是閑人,做點兒不起眼的小生意,也沒有當年的氣魄,你要是跟著我,豈不是一個笑話嗎?”
“你覺得我會是笑話嗎?”她的內心此時正敏感。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不知道該說啥,陷入情緒的人就像孩子,瞬間不講道理,沒法正常溝通。
“算了,想做就做著吧,跟我上去,我樓上開了房間……”她的臉色微紅,眉眼水汪汪的,這會兒傻子都看得出來什麽意思。
“不用了。多年不見,難得相遇,我們敘舊就好。”
“喲,什麽時候變聖人了?當年是哪個糾糾纏纏,黏黏糊糊,像塊狗皮膏藥,甩也甩不掉!那跪舔的樣子,你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你!現在,你嫌我胖了?老了?還是醜了?還是純粹要報復我嗎!”
她說著說著,驀然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他沒有說話,靜靜看著眼前突然有些瘋狂的女人。
過了半晌,笑聲漸漸停息,神智也恢復過來,田欣方才緩緩道:“當年是我對不起你,那樣的情況下,做的絕情了。”
他搖了搖頭:“還是我的問題,做事不穩當,差了點兒緣份。不過,我們現在不都過的好好的嗎?不用放在心上。”
“呵呵,謝謝你還能說這番話來安慰我,你可真豁達,我現在不想看你說話假惺惺的樣兒,你……還是趕快滾吧。”
她背過身去,身子微微發顫,沒有再說話。
他伸出手去,想要再說點什麽,這時想起了道念真人傳法時所說的話語。
“此遇非是欲界所生,當珍之重之,切莫辜負一世,再墮輪回,好之為之。”
終究,他還是收回了手,不再說什麽,歎了口氣,往門外走去。
“林禹,記住,你還欠我的,我會來找你的……”
聽到背後傳來女子的話語,他沒有轉頭,只是點了點頭,徑直走了。
他靜觀自心,心念澄澈,並無大波動,諸般雜念記憶一時俱空。
然而,他依然未見虛空境界。還有啥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