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的母親,終究沒能救回來,盡管韋斯特道格吩咐了侍從去找醫生,但這可憐的女人如同風中燭火一樣脆弱,撐了幾天之後,永遠閉上了雙眼。
知道這消息的時候韋斯特道格在另外一個村子的榨油坊裡看著榨油工們搶奪著莊園主剩下的殘羹剩飯,這是字面意義上的殘羹剩飯:骨頭,魚刺,菜根和麵包皮。
對這些榨油工來說,這甚至是一種恩賜。
這幾天,韋斯特道格和老騎士走遍了附近的村子,看到了因為缺少糧食而不得不每天隻喂一個孩子的母親,她其余的孩子只能掰著手指數到自己的那一天;看到了瘸著腿依然上山給莊園主砍樹的樵夫,哪怕只有一天不工作,他就會被辭退,因為有很多身體健全的貧民在虎視眈眈盯著他的位置;看到了十四歲的小女孩被雙親賣給酒館,還揮手和父母告別,她以為這是一場遊戲,卻不知道這可能是一生中和父母見的最後一面。
他看到了很多,看到最後,閉上眼睛睡覺的時候,這些人的痛苦都歷歷在目,模糊的面孔在他的夢中呐喊:“誰能來拉我一把?”
回音蕩漾,一遍又一遍,如同海浪。
醒來之後,風和日麗,晴空萬裡。
但韋斯特道格感到一絲寒意。
當老騎士帶著男孩到城堡之後,韋斯特道格才知道這孩子的母親甚至連一場像樣的葬禮都沒有,就被草草葬下。
沒有墓碑,沒有棺材,屍體裹了一條亞麻布,幾年之後這些痕跡大概會消散於自然。
喬納森在來的路上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尊貴的專製公之子,阿卡迪亞之主。
但男孩沒有絲毫膽怯:“殿下,我這次來,鬥膽墾求您能賜我一個十字架,好讓我插上母親的墳頭,讓她在主的注視下安眠。”
韋斯特道格蹲了下來,這樣男孩不必再抬頭看他。
“喬納森,你願意住進這座城堡嗎?”
男孩猶豫了片刻,最後的回答讓眾人很意外:“我……不願意,殿下。城堡裡沒有母親,只有我一個人。我要守在母親的墳邊,繼續陪著她。”
韋斯特道格一時語塞。
“我很抱歉。”
“殿下,您不必對此感到抱歉,這不是您的錯誤。”老騎士搖了搖頭。
“這是我的錯,菲利普,這是我們每一個的錯,誰都沒法逃避。”
韋斯特道格捏了捏小男孩的肩膀,他只希望相同境遇的孩子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菲利普,你是個好人,願意再一次提起劍,為我而戰嗎?”
韋斯特道格轉頭看著老騎士,這幾天的相處,讓他覺得老騎士是個好人,雖然偶爾會發發牢騷,雖然時常哀歎命運不公,但他確實是個好人。
正好自己手底下的士兵還是一群孩子,來個經驗豐富的老兵帶帶他們很不錯,讓帝國軍人在戰場上浴血之後的精神傳承下去。
“殿下,我很願意再次提起劍,但我有一個小小的疑問,希望您不要介意。”
“但說無妨。”韋斯特道格站起來,輕輕錘了錘自己的腰。
“您會走嗎?”老騎士炯炯有神的眼睛裡只有真誠。
“我知道,您和我們都不一樣,您是尊貴的紫衣者,未來必定會回到米斯特拉斯,甚至是君堡,阿卡迪亞人只不過是您生命中短暫的過客,等到您要走的時候,我們要怎麽辦?”
韋斯特道格愣了愣,忽然放松了下來:“你擔心這個?那我可以給你保證,
我不會走。” “殿下是有怎麽樣的決心呢?”老騎士繼續追問。
“君堡沒有我想要的。”韋斯特道格指了指城堡外面大片的空地對老騎士說:“菲利普,你難道不想看見阿卡迪亞變成真正的城市嗎?”
“這座城市裡,饑餓,疾病,將越來越少,大家都可以期待更美好的明天。”
老騎士最後還是選擇了留下,帶著跟了他十幾年的劍和鎧甲。
韋斯特道格的最後一句話打動了他,“阿卡迪亞,就是我的君堡。”
菲利普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的決心。
男孩喬納森帶著幾十個銅幣和一個銅十字架離開了城堡,在他離開前,韋斯特道格摸了摸他的頭:“如果改變了主意,就來找我吧。”
“我的軍隊永遠敞開大門歡迎勇敢善良的人。”
過了兩天,韋斯特道格稍微閑了一些,打算和維可好好聊一聊。
每當情緒低迷的時候,他就會拉著維可聊天,好讓自己不被壓力壓垮了。
維可臉色很蒼白,嚇到了韋斯特道格。
“你這是怎麽了?”
“例假,居然會這麽疼……”
韋斯特道格咳了咳:“嗯,多喝熱水?”
羽毛枕頭飛了過來,“讓我一個人靜靜,看見你,好像疼的更嚴重了。”
“別啊,我這有正事要說。”韋斯特道格接住枕頭,隨手放在軟椅上。
“難道就沒有一種有效的辦法可以減緩莊園主兼並土地的速度嗎?”
越來越多的自耕農把他們的土地交給莊園主,在這麽下去,一切改革的可能性都會被扼殺在萌芽裡。
“贖買佃農,設立直屬於領地的農場,你現在要考慮的,不是溫和地解放佃農,而是阻止現存的自耕農失去他們的土地。”維可的提醒總是很一針見血。
“怎麽阻止?”
韋斯特道格其實已經有了思路。
“讓一部分莊園主變成資本家吧。”
維可整個人縮在椅子裡,聲音有氣無力,她剛好來了月經,第一次體會到痙攣,痛到吃不下睡不著,最要命的是沒有衛生巾,連門都出不去,她一方面嫌棄自己的嬌弱,一方面在荷爾蒙的作用下開始多愁善感,整天盯著天空發呆。
“只要工坊和經濟作物帶來的收益超過了種地,莊園主們自己會改變的。”
韋斯特道格對莊園主們的厭惡越來越強,但他同時清楚的認識到,殺一兩個莊園主不能改變現狀,這是整個地主階層共同帶來的惡果,一人之力在數以萬計的封建地主面前,渺小如塵埃。
韋斯特道格並沒有忘記他曾經對家庭教師說過的話,統治者要考慮的第一件事,是他代表著哪些人的利益。
顯而易見,韋斯特道格代表著土地貴族們的利益,在阿卡迪亞,他就是最大的封建地主。
所以他沒法消滅莊園主們。
唯一的辦法是促使封建地主將財富投入橄欖油工坊,葡萄酒莊園,磨坊,染紡店等等手工業項目中。 換句話說,讓土地貴族逐步轉型為資本貴族,讓他們將財富投向能促進生產力進步的項目。
這一點,維可說的沒錯。
但問題在於,如何讓手工業的利潤快速增長?
如果要發展手工業,怎麽樣才會避免走上“圈地運動”的老路,避免新興的資產階級和貴族通過暴力把農民從土地上趕走,強佔農民份地及公有地,剝奪農民的土地使用權和所有權,限制或取消原有的共同耕地權和畜牧權,把強佔的土地圈佔起來,變成私有的大牧場、大農場。
真到了“貧窮的人被壓榨到他們最後一滴骨髓也被吸乾。”的地步,對自耕農和佃農來說會比現在更慘。
中世紀歐洲的經濟形態就是農奴製,如果韋斯特道格先要廢除農奴制度,他要對抗整個社會。
韋斯特道格不能正面對抗封建社會,所以只能通過贖買等溫和的方式來解放被束縛的農奴。
要有成文法,重新拾起查士丁尼法典的精神。
所以,韋斯特道格要通過立法來確保每一戶的最低土地面積保障,每家每戶都要有不可轉讓,不可出售的自留地,自留地按照每家每戶的人口來確定,人口越多,自留地的面積就越大。
當然,在開始不能這麽激進,先設立直屬於村莊的農場和牧場,然後贖買一部分佃農為這些農場和牧場工作。
在手工業慢慢發展起來之後,通過壟斷的瓷器生產,香料加工,紡織業吸納財富,讓莊園主們看到實際的利潤,把財富投入非土地的生產要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