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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詭遊戲》10、融化的月色
“樂在其中……嗎?”

 下了公交車,葉洛向自家小區大門走去。

 月明星稀,銀輝落在葉洛身上。

 夜風習習,帶著絲絲涼意。

 他在腦海中回溯了一遍方才與沈沫的交談與對決。

 雖然沈沫說得很誠懇,眼神也極為真誠,但葉洛總覺得她的話並不全是實話。

 她或許確實是想要他成為她的玩家,但那個原因並不是因為他的不死之身,也不是什麽“樂在其中”,而應該是更加隱晦的原因——

 這是葉洛的直覺,並沒有什麽道理。他就是無法徹底信任【混亂】。

 包括她最後放棄了遊戲勝利,給出的原因是“欠了【空間】的情”,葉洛也保持懷疑。

 如【混亂】這種神祗,真得會看重什麽“情誼”嗎?

 但是葉洛卻是很明確她說的另一句話——她下次遇到他,還會與他一起玩遊戲。

 因為與其說是葉洛樂在其中,不如說她才是真正樂在其中的人。

 回想過去這一個月的《灰鯤事件》,除了“女人”口中的“它”,另一個神秘角色是那個將葉菲放在灰鯤體內的人。

 而現在,他有理由懷疑那個未知角色就是【混亂】。她利用葉菲引導著他前往花鳥市場,打斷了《灰鯤事件》的儀式,然後又利用沈沫引導著他墜入間隙空間。

 她的目的是讓南城毀滅嗎?

 應當不是。

 葉洛不得不懷疑最後祝他一臂之力將灰鯤斬殺的也是【混亂】。

 這麽看來,她的行事目的根本就是南轅北轍、前後顛倒,這對於其他神祗當然是奇怪的。

 可豈不正好符合【混亂】這一神格嗎?

 “或許目的並不重要,而是動機,因為她本來就沒有什麽特定目的。”

 葉洛只能在心中這般下了決定。

 但他倒是明確了她的另一個目的,她為什麽要潛入沈沫的體內。

 直接目的當然是便於寄居在葉洛家中,但更根本目的應當是……那張快遞單。

 那張代表著一切開端的快遞單。

 一個多月之前,那名快遞員因為“遊戲任務”來到了他的家中。

 在那名快遞員看來,他的任務是將一名殘疾人送進入一款恐怖遊戲中。任務失敗就會異化。犧牲他人好過犧牲自己,所以即使他心有不忍還是泛起了惡意。

 快遞員以為送手機是重點,快遞單只是任務完成的證明。

 但在現在的葉洛看來,真正的重點其實是那張簽了他名字的快遞單。

 如果那名快遞員拿到了快遞單,他自然會將快遞單交給【系統】。

 然後會發生什麽呢?

 那張快遞單真的只是快遞單嗎?

 需要簽字的東西,除了快遞單,還有契約之類的東西。那張快遞單是否會是某種契約,只要簽下名字,就會立刻產生效應?

 讓葉洛產生這個懷疑的是李明空口中所說的“簽訂神祗”,既然是“簽訂”當然該有著紙筆。

 他與小灰並沒有簽訂任何東西,但是根據李明空所說,新人在初次進入《諸神遊戲》後都會簽訂一份合同,代表著與相應的神明形成契約。

 這讓葉洛不得不懷疑——

 那名快遞員是否來自於《諸神遊戲》,而那張快遞單是否是《諸神》的系統亦或者是某位神明想要的東西。

 如果真是如此,葉洛有理由相信,即使那名快遞員真得拿到了快遞單,恐怕也落不得什麽好的結局。

 畢竟,“不留活口”可是連人類也清楚的道理。

 ……

 ……

 推理到這裡,其實全都是猜測,沒有明確的線索。

 但起碼是將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串聯了起來——

 三十亦或者是四十年前,發生了【事件】。玩家全滅。

 三年前,他因為【事件】後遺症而遭遇了車禍。在這場車禍中,他失去了親人與行走能力,同時收獲了“不死”與“求死之心”,在這三年備受折磨。

 一個半月前,他被來自於《諸神遊戲》的快遞員找上門,目的是拿到簽了他名字的快遞單。結果他並沒有將那張快遞單交上去,卻通過手機進入了《厄詭遊戲》,並且通關了副本《貓鼠遊戲》。

 半個月前,持續了二十年的《灰鯤事件》徹底爆發,【混亂】乘機進入現實世界,試圖獲取那張快遞簽單。

 “然後是現在,一切都塵埃落定,又或者該說是——風雨欲來。”

 葉洛仰頭看向天空。

 萬裡無雲,明月如玉盤,皎潔的光芒照亮夜色,與地面的城市夜燈交融在一起。

 “但至少,今天和明天還是個好天氣。”

 他莞爾一笑。

 然後低下頭,就看到了許願,或者該說是,陸明願。

 她正站在他家庭院的門前,還是老樣子一套幹練的西裝,只是解開了馬尾,將長發放了下來,身段便顯得溫婉了些許。她看上去已經等了很久的樣子。

 她也恰好抬起頭,似乎看見了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麽,但還是閉上了嘴巴。

 “進來吧。”

 走過去,推開院門,他微笑道:“還是老地方。”

 兩人在院落中的桌前對坐。

 月色便穿過頭頂的樹冠,紛亂地落在桌面上。

 葉洛打開了桌上的小台燈,借著昏黃的光芒,打量著她。

 長發披肩的她看上去比過去成熟了許多,但更多的原因還是她找回了陸明吧。想來也是,既然二十年前,心願就已經八九歲了,那麽陸明願此刻的真實年齡本來也該是二十七八歲才對。

 許願不過只是她許下願望時候的年紀。

 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他們曾在這裡討論《灰鯤事件》的產生原因與破解手段。

 卻不料,真正的鑰匙就是她自己。

 “我該叫你許願還是——”

 “叫我……陸明願吧。”

 她說道,聲音有些低沉,還有些不安。她說話的時候,雙手攥著自己的衣服下擺,低下頭。

 葉洛並不在意。他知道對方在介意什麽。

 她介意的是她自己——那個在這20年來表現得糟糕透頂的自己。

 但他沒有說話。

 因為既然是許願主動找上來的,她必然也鼓足了勇氣才對。她一定有想要說的話,而且這些話只能由她自己說出來。

 所以葉洛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五分鍾,也或者是一刻鍾。

 她終於開了口:“葉洛。謝謝你。”

 葉洛靜靜聽著。

 “無論是花鳥市場,還是灰鯤事件。如果沒有你,我,還有這座城市,都已經崩潰了。如果只是我一個人的話——”

 她驀然咬住了唇,半晌才又繼續說道:“如果只是我一個人的話,一定是不行的。”

 “確實,如果只是你一個人,一定是不行的。”

 這個時候,葉洛應該安慰她才對,但他卻表達了讚同。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陸明願臉色蒼白。

 “你確實應該道歉。”

 一頓,看著陸明願更加蒼白的臉,他繼續說道:“但不是對我,而是對你自己。你沒有對不起我,因為你並沒有欠我什麽,你也沒有對不起任何其他人,因為你沒有義務去拯救任何人,除了你自己——過去的你,現在的你,以及未來的你。”

 “我……你說得對。”

 陸明願頹然地低下了頭顱。

 “你如果想從我這裡聽到安慰,那你就失望了。”

 葉洛繼續說道:“我對於成年人的態度一向格外冷漠,或者該說是——殘忍。我一向認為,人一旦到了一定的歲數,就應該有承擔責任的心態以及犯了錯就要挨罰的意識。”

 “我……明白。你說我應該做什麽,我都會去做的。”

 “不,你不明白。你對不起的只是你自己,所以即使你要受到懲罰——”

 他將黑傘放到桌面上,輕聲道:

 “——也該是你‘自己’給出的懲罰。”

 ……

 ……

 葉洛坐在椅子上,望著夜空。

 這是自從離開《花鳥市場》,他第一次身邊沒帶著黑傘——剛才陸明願帶著黑傘離開了。她,或者該說是她們,需要一次單獨的對話。

 而失去了心願,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久違的癱瘓。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葉洛現在清晰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但是在意識到【求死之心】的存在後,他已經不會因為癱瘓而怨天尤人,甚至想要結束生命了。

 但對於行動不便,他還是會感覺到遺憾。一想到又要使用那把輪椅,他更是覺得麻煩。

 “人果然都是有依賴心理的。不知不覺,我也習慣了心願的存在。”

 他怔怔望著明月,腦海浮現的是這一個月來與心願相處的回憶。

 一幕幕在眼前閃回。

 他不得不承認,他其實一開始確實在心願的身上看見了“葉凜”的身影——即使兩人一點也不像。

 但到後來,他便意識到了,心願就是心願,與葉凜唯一的相同之處是,她們都成為了他的妹妹。

 因為父母常年在外,對於葉凜而言,葉洛既是兄長,也是父親,是生活中的唯一重心。

 對於心願,更是毋庸多言。將她從《花鳥市場》中拯救出來的葉洛,是她滿是痛苦與絕望記憶中唯一的色彩。

 ……

 ……

 “所以——我不喜歡你。”

 心願乾脆地說道。

 “我明白……”

 陸明願手持黑傘走在小區靠山的一側,身側是在路燈下搖曳的樹影。

 “不,你不明白。我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對‘我’所做的一切。因為——你就是我。”

 心願平靜的聲音出現在陸明願腦海中。

 “你對我做的一切,其實就是對你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我不會因此厭惡你,是因為哥哥說過,‘絕對不能丟失求生之心,也絕對不應該產生自我厭惡’。”

 陸明願怔怔聽著。

 “我厭惡你,只是因為……我正在變成你。”

 心願每一次與許願的相遇,年紀都在成長,但與其說是成長,不如說是接近——接近真實的自己,也就是陸明願。

 “變成你,亦或者是變回‘自己’,我其實並不在乎。我在乎的是……這樣就離開哥哥了。但我也知道,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自從我正式脫離《花鳥市場》,其實就處於消散的狀態。這件事情,我沒有告訴哥哥,只是怕他分心。現在才明白,原來我消散的部分,都回到了許願的身上。”

 心願語氣平靜地說道。

 陸明願卻感覺到了心願內心淡淡的哀傷,她很難不帶著歉意道:“我——可以離你遠一點。”

 “沒用的。”

 “至少——”

 “至少——可以延長這個過程。”

 心願說出了陸明願想要說出來的話,卻沒有半點喜色與得意。

 “這樣的話,我早就跟哥哥說過了。但哥哥卻說——”

 她驀然頓住,似乎哽住。

 陸明願忍不住追問:“說什麽?”

 驀然,她屏住了呼吸。

 影影綽綽間。

 白色的幽靈少女緩緩從傘中漂浮出來,仰望著天空。

 陸明願也下意識看向天空。

 久違的晴朗夜色——無暇的明月,沒有烏雲,更沒有灰鯤的陰影,就這麽簡簡單單、純純粹粹地掛在夜空中。

 如此平凡的夜色,對於心願而言,卻是已經二十年未見了。

 那皎潔月色落在心願瞳中,凝結成液體,浸潤了她的眼眶。

 “他說——月有陰晴圓缺,分離是注定的,又何必留念。”

 心願終於忍不住哀傷的情緒,聲線顫抖。

 “這樣灑脫的話,確實是葉洛會說出來的。”

 陸明願雖然已經不再是許願,可還保留著當時的記憶,她始終記得,無論什麽危急關頭,葉洛都始終是那麽淡然與平靜。

 她如此渴望也能成為這樣的人,因此舍棄掉了“心願”,幻想出了“陸明”,成為了“許願”。

 許願,許願——

 結果許下的願望,全都幻滅,無一成真。

 “哥哥還讓我告訴你一句話——雖然我不願意說,但是他說這句話只能由我帶給你——”

 心願的話打斷了她內心的自怨自艾。

 她看向心願。

 恍恍惚惚間,似乎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他說什麽?”

 她回過神來,問到。

 心願道:“哥哥說——我很已經做的很好了。”

 “什麽意思?”

 她流露出茫然。

 “無論是心願,還是陸明,包括許願,其實都是陸明願。”

 心願繼續轉述著葉洛的話,“陸明是陸明願的理想產物,但卻並不是‘幻想’,而是真實存在的。”

 真實存在的?那個勇敢無畏,冷靜執著的陸明?

 “如果不是真實存在的,那麽警視廳的那些案件是破的?那些令人稱道的事跡是誰做的?還有後輩口中那個令人崇拜的形象是誰流下來的?”

 心願緩緩的聲音落入她耳中,一點點打開了她的記憶大門——

 是啊,如果陸明是不存在的,那麽那些事情又是誰做的?

 “當然是陸明願做的。只是當時的‘許願’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那個樣子,所以她寧願創造出一個‘陸明’。”

 心願說道。而陸明願也漸漸想了起來,為什麽警視廳那些人會如此敬畏她,為什麽後輩看向她的視線中會帶著崇拜。

 如果說她只是那個一事無成的小探員,又怎麽可能會擁有一間獨立辦公室?怎麽有資格在群裡挑釁警視廳的領導?

 警視廳中的人不知道“陸明”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從始至終,她其實就是那個“陸明”。

 從始自終,做出那些事情的就是她許願,而不是什麽陸明。

 陸明願神情恍惚,她終於徹底想了起來。

 “所以,哥哥才會說——”

 許願凝視著她,輕聲道:“‘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已經做的很好了。

 還在神遊中的陸明願仿佛被什麽柔軟的東西打中了腦袋,瞳孔一瞬間縮小,隨後又雪融般擴散開來。

 她明白了。

 葉洛口中的“我”,指的既是心願,也是指她——陸明願。

 我——陸明願——已經做得很好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表揚,就像是老師隨口表揚擦了黑板的學生。

 她卻感覺到了巨大的委屈,眼淚一瞬間充盈了眼眶,模糊了視線。

 這二十年來——不——是這近三十年來……

 出生於滿是淤泥的家庭,遭遇了突如其來的灰鯤事件,意識到了儀式的恐怖,不得不將童年的自己舍棄在花鳥市場中。

 其後漫長的二十年間,從不敢想起自己真正的名字,生怕會被灰鯤再次找上,只能拋棄記憶,化身許願。

 渾渾噩噩度過了二十年,直到母親的出現,讓名為“家”的大廈再次崩塌在眼前,她不得不幻想出名為“陸明”的理想型,支撐起瀕臨破碎的心境。

 卻被更加恐怖詭異的怪物侵佔了身體,操控了儀式。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當年她八歲的時候。

 若不是葉洛,南城已經成為了地獄。

 這痛苦而漫長又虛無的三十年啊——

 她似乎一直在逃避,似乎一件事情都做不好。

 三十年來,一事無成。

 直到今天,終於有人告訴她,原來——

 “原來……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不知何時,她已經泣不成聲。

 蹲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雙臂抱肩,放聲大哭。

 她哭得如此肆無忌憚,毫不掩飾內心的委屈。

 就像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就像是……

 心願。

 而心願, 怔怔望著陸明願,就像是看到了當初在《花鳥市場》中的自己。

 她忽然很後悔。

 為什麽灰鯤事件結束後,她會因為哥哥拒絕了她要留在他身邊的決定,而賭氣不與他說話。

 “不——不行——”

 她臉上忽然露出慌亂。因為月色倏然穿過了她的身體——隨著陸明願徹底敞開心扉,她消失的速度也在變快。

 “至少也要道別。”

 “至少也要最後再對哥哥說一聲謝——”

 她慌忙轉身向那熟悉的街道走去,卻在抬腳的一刹那。

 徹底融化在了月光中。

 ……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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