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臻拎著把小蒲扇在兩個火爐藥罐邊上扒拉著一包剩了一半的藥。
黃檗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窄腰,噘嘴道:“秦大夫,您幹嘛把衣服給那個孫家少爺蓋呀!夜裡這麽涼,您自己又穿得單薄,要是凍著了旁人該多擔心呐!”
“你別告訴我家那位姑奶奶不就得了。”楊臻回頭看他。
楊臻方才那些感人的行為都是做給人看的,他是穿得單薄,可這點夜風哪能奈何得了他,他平日裡套一件外衫只是因為他喜歡梅花,穿身上方便看,走起路來還帶風而已。
黃檗把嘴角扯了扯,一番欲言又止。
“只是奇怪,孫祖恩怎會就這麽得哮喘了呢?”楊臻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藥罐們扇著風。
黃檗合牙咧嘴,拘束地笑道:“他房裡伺候的人不是說了嘛,房頂落灰了。”
“嘖。”楊臻隨手從桌上的藥包裡撿了塊小參片往嘴裡一扔,嚼了兩下後便皺了眉,跟旁的草藥放一塊久了,串了雜味,甜味都不單純了,“無巧不成書啊,房梁掉土,這麽倒霉也是少見。”
“秦大夫,孫家少爺的病……沒事吧?”楊臻的樣子令黃檗有些不安心了。
“好好治病,很難要命。”楊臻把參片吐掉說。
黃檗拎了兩把小竹凳往楊臻的腿邊放了一把,自己坐下來拿著鐵鉗子扒拉著竹筐裡的木炭問:“那您到底有沒有想過替那個小乞丐報仇的事呢?”
楊臻搖蒲扇的手頓了頓,他心中盤算過不少東西,但他尚無法說服自己去做。他眼見惡人作孽,卻也懷疑自己是否有權利去懲治他們。更何況這孫府中人並非全都有罪,他擔心萬一用力過大會傷害無辜。
秋清明一向叫他不傷人、忍讓行事,他一直記在心上,並且賦予行動。
黃檗似模似樣地歎了口氣:“若非親眼所見,我恐怕都隻當這是書裡的故事了,像您這樣以德報怨的,簡直就是聖人呀!”
楊臻眯眼一笑:“或許是以德報怨吧,不過孫家公子撞死了我那小徒弟,那他應有的報應該是關押入獄,再待發落,而非草草病故,一死了之。”
黃檗聽瞪了眼,他曉得這話在理,卻又覺得不切實際,“可他這身份擺在這兒,您總不能指望他爹親自把他塞進牢房吧?”
“他是知府公子自然難辦,可他若不是知府公子的話就簡單多了。”楊臻的眼中映著火光。
“啊?您還想先把這個知府罷免了?”黃檗不可思議。
楊臻笑了兩聲,把小蒲扇塞給黃檗囑咐了聲看好藥罐後便要往外走。黃檗尚未聊夠,還不舍得楊臻走,喊道:“秦大夫您去哪兒啊?”
“我去把我的針收回來。”楊臻擺手。
一道輕薄不比夜風的身影從越過柳樹梢頭,落進了鎮原侯府的後院之後那處小別院之中。
穆小侯爺放下手中的畫筆,由勾佩將墨硯蓋好。
“所以,他尚未決定是否動手?”穆小侯爺看著畫桌前單膝跪地的那個一身幽藍之人。
“是。”桌前之人頷首道。
“只是……”勾佩低聲道,“屬下看不清楚秦大夫想做什麽,難不成真要先撤了孫守祿的職再收拾孫祖恩?”
穆小侯爺一垂手招來那隻黑白花的小狸貓,圈在懷裡輕撫著說:“他可能發現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什麽事?”
“他可能在懷疑,孫祖恩不是孫守祿的兒子。”穆小侯爺說。
“這是為何?”勾佩不明白。
“他所關注的,不是孫祖恩的哮症。他給孫祖恩把完脈之後又給孫守祿搭脈,事後又問起謝隱批言之事,還扯到了郊地上放牛人,”穆小侯爺的手指被小狸貓抱著蹭來蹭去,“他或許真的找到了能證明此二孫並非父子的證據。”
“您是說……那個放牛工才是……”勾佩問。
穆小侯爺抬眼看向案前之人問:“犀月,你去臨洮見謝隱,他怎麽說?”
“先生不肯見人,不過經屬下調查,謝先生確實說過那話。”犀月頷首。
穆小侯爺點頭。
“如此,連星爻台的神算都說孫守祿沒兒子命,此事或許……”勾佩也是服氣了。從來就沒見過有什麽事能瞞得過自家小侯爺的,從下屬間的幾句傳話便能猜到這一步,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只是這不可思議與勾佩而言也已經是司空見慣了。
穆小侯爺低著頭專心與懷中貓嬉鬧。
“今日的落塵只是讓孫祖恩犯了哮喘,咱們是否還要……”勾佩試探道。
穆小侯爺抬了抬骨線分明的手止了勾佩的聲,旋又收回手繼續和小狸貓繞指。
勾佩一時間不知該做何舉動了,他看向單跪在桌前一動不動的犀月,便也低頭不說話了。
小狸貓舔了舔貓爪子,順著穆小侯爺的肘窩便往裡鑽,穆小侯爺抄著小狸貓的腋把它托起來,站起了身。勾佩見狀趕緊扶著他的胳膊陪他往畫室門口走。
“既是家門不幸,便讓他們自己傷心吧,孫守祿被騙了十多年了,也是時候知道了。”穆小侯爺摟著小狸貓邊走邊說。
“是。”犀月抱拳頷首。
次日天亮之時,楊臻還在榻上枕著胳膊躺著閉目養神。黃檗出來進去好幾趟,他都躺在那裡不動彈,以至於黃檗也當他是真的賴床未醒了。
黃檗輕輕合上門,與孫府的小廝一同去煎藥。
“秦大夫還在睡呢?”小廝往屋門瞧了瞧問。
“昨夜折騰得晚,秦大夫可得好好歇息,不然哪兒能養足了精神給府裡的少爺姨太瞧病呢?”黃檗說。
小廝連連稱是。
黃檗難免有些得意,因著楊臻精絕的醫術,孫府上下的人連見了他這個小學徒都是一臉恭敬,從前他哪裡經過這樣的待遇。
前院吵得不輕,又有幾個護院扛著大掃帚跑了出去。
“怎麽了?”黃檗樂得看熱鬧。
“來了個放牛工,吵著嚷著說要見少爺,咱們知府大人家哪能聽他說進就進?可不許他進來他竟然在外面鬧著不走了, 哭嚎著非得見少爺最後一面,他少爺才最後一面呢,他全家都最後一面!”小廝笑罵道,“我們家少爺有秦大夫在才不會有事呢,對吧?”
黃檗也跟著笑,又問:“那個放牛工是從前八姨太那個相好的嗎?”
小廝直道不是:“八姨太有啥相好?那可是老爺的八姨太啊!”
黃檗撇嘴,心道這小廝應該是新來的不清楚狀況,又道:“所以剛才那些個人是去轟那個放牛工走的?”
“對啊,不然還留他在門口咒我家少爺嗎?”小廝道,“結結實實地揍他一頓,看他還敢不敢賴著不走!”
“喲,那你們可下手輕點,不然待會兒免不了再去麻煩我們醫館給那個放牛工瞧。”黃檗說。
“嗐!”小廝拍著黃檗的單肩,攬著他往前走,“管個放牛的幹什麽?走走,咱們快去給少爺煎藥吧!”
黃檗翻了個白眼,不再說什麽。門外的是放牛的,可這人不也是個端茶倒水掃地的嗎?誰比誰強點呢?
黃檗在夥房裡扇風煎藥的時候又聽到外頭一陣吵鬧,跟他一起的那個小廝提溜著把火鉗子開了門瞧熱鬧,剛好看到幾個人拖著個一身破爛的人往夥房邊上的柴房去了。
“哎哎,不是說揍一頓扔出去嗎?怎麽又拖回來了?”小廝拉住了一個護院問。
“剛才表少爺出門的時候正好趕上了,表少爺擔心把人就這麽放走了日後還會生事,所以就乾脆把他關起來一了百了。”護院說著,開了隔壁柴房的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