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沙啞,仿佛是鈍銼擦過老木。
這一聲並不明顯,放在屋中的嘈雜裡也並不突兀,但眾人仍是被這一句止了聲,一時間屋中的目光全都靜靜放在了秋逸興身上。
秋逸興的眸子上有些發白,他的視線也還有些渾濁,只能尋著聲音把臉轉向秋清明所在的大致方向,目無聚視地望著。
秋清明由張閣序和郎知歸攙著,兩步一抖地來到床前,用一雙哆嗦的手捧住秋逸興瘦到凹陷的乾臉,顫音道:“爹在這兒,逸興,爹在這兒……”
秋逸興又緩了好久,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他來回看了幾遍,發現只有面前自己的父親秋清明和其身後的俞致同、任去來是認識的,其他人要麽眼熟要麽臉生,實在認不過來。
其實張閣序、關盈袖、郎知歸三人他是見過的,只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半大孩子早就長開了,認不出來也正常。
“我……”秋逸興恍惚了好久之後才說,“沒死?”
他現在基本是清醒了,如今的痛、曾經的痛都慢慢地順著記憶回來了。他在與人纏鬥時,突然從不明之處飛出幾枚暗器,他躲開幾個後仍被擊中了腿,脫力間便被人用銀針刺在了心口,緊隨其後的撕心裂肺的痛便是他記憶的結點。
任去來湊到床前拍著秋逸興的肩膀說:“小子,你沒死,只是睡了十七年罷了。”
秋逸興愣住了,十七年?那是什麽樣的概念?
“行了,逸興剛醒,一時間也認不過來這麽多人,你們且先散了吧,我們幾個老頭子陪他說說話。”俞致同對張閣序等人吩咐道。
張閣序等五人紛紛應下後便離開了。
秋逸興靠著床柱半躺著向俞致同和任去來問過好後又道:“應師叔呢?”
三個老頭臉上樂呵呵地笑慢慢頓住了。
片刻後,俞致同開口道:“應師兄病故了。”
“何時的事?”秋逸興追問。
“十年前了。”秋清明歎氣,“你也知道,你應師叔一直有心疾,不過你也寬心,你應師叔是在睡夢中走的,沒受什麽苦。”
“孩兒昏睡的這些年錯過了不少事啊……”秋逸興垂首道。
“可不是,”任去來指了指老老實實貼在牆邊的秋甜兒說,“你連你自己女兒長大的日子都錯過了!”
秋甜兒本來還摟著秋逸興不放的,但後來一幫人進了屋,她也隻好給長輩們騰地方了。
秋逸興這才注意到那個小丫頭。他與眼角鼻頭還有些發紅的秋甜兒對望著,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此前他睜開眼時尚不清醒,完全沒有聽到秋甜兒喜極而泣之時說的那些話。
“她叫甜兒,是淺雲起的名字。”秋清明眯著眼睛拍了拍秋逸興的手。
“甜兒?”秋逸興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秋甜兒終於得償所願,喊了聲爹後便一頭扎進了秋逸興的懷裡。
父女倆各自擁著,慰藉了許久之後,秋逸興才問:“爹,淺雲呢?”
他一睡十七年,如今終於可以湊得一家人團聚了。
至此,秋清明卻不說話了。
“娘親不在了,在我三歲那年,”秋甜兒把小腦袋埋在秋逸興懷裡紅著眼睛說,“娘親身體一直不好,熬了近三年之後便去世了。”
秋甜兒喪母之時年紀太小,尚不懂死別之痛,再者她隱約記事時又有了關盈袖這樣如姐似母的人帶著照顧,並未缺過什麽,所以提起亡母,她也不至於大悲大傷。
不過秋逸興便不一樣了,他原以為自己與發妻一別十七年,卻不曾想發妻與他早已天人永相隔了。
俞致同看著秋逸興痛苦的樣子,趕忙規勸道:“別難過了,淺雲丫頭當時說了,她有兩個心願,一是甜丫頭平安快樂地長大,二是你能醒過來,如今她的兩個願望都實現了,想必也可以安心了。”
“是啊是啊!”任去來也跟著勸道,“你剛醒,別大喜大悲的,說了這麽久話,要不要先歇會兒?”
秋逸興尚且無法緩過神來,並未答話,但秋甜兒卻不舍得就此離開,她摟著秋逸興的一根胳膊搖頭說:“我哥說了,爹爹只要醒了就好了,我還有好多話想和爹爹說,爹爹,就讓甜兒在這陪著你好不好?”
秋逸興滿目慈愛,他拍了拍秋甜兒的小肩膀問:“你還有個哥哥?”
秋甜兒滿心歡喜地點頭,但這卻讓秋逸興摸不著頭腦了:自己哪裡來的兒子?
“嗐!”任去來笑歎一聲,能這麽著轉移一下秋逸興的注意力,他又何樂而不為呢?他指了指秋清明道:“是他的小徒弟,甜兒打小就黏他,你身上的毒還是他給解的呐!”
秋清明稍稍一笑,也不多說什麽。
“就是啊爹,”秋甜兒也道,“我哥可厲害了!”
“是嗎?”秋逸興也隨著秋甜兒微笑道,“方才一下子進來那麽多人,我也沒能好好認認,待會兒爹一定要見見他。”
秋甜兒不無可惜地噘嘴搖頭:“我哥不在門裡,午前剛走了。”
秋逸興剛想說眼下無緣,便聽見一旁的秋清明慢悠悠地開口解釋道:“峨眉派出了些事,我讓他去看看。”
從漢中到峨眉山的路程並不長,只是要翻山過江,較以往的路難走一些,再加上還有周從燕和蘇緯這兩個身嬌肉貴的,所以一行四人等到峨眉山下之時已是第三日黃昏了。
此行秋清明還派來了焦左戎,真到有事之時,焦左戎也能幫襯得上楊臻。
不過四人往山下一站,便能覺察得出一陣肅穆之息。
“小師叔,咱們是不是來晚了?”焦左戎湊近了些小聲說。
楊臻仰面看著通往山門的石階,那上面正有兩個左臂系著黑布的人迎面而下。
“晚了。”楊臻低聲道。這倆字音調不清,反倒讓人聽著像是“完了”。
那兩個峨眉弟子迎著過來,其中那個天庭飽滿、看上去頗有精神的人對楊臻四人拱手道:“楊兄、焦兄光臨鄙派,常兄已經等候多時了。”
楊臻歪頭看了看焦左戎,他遇到過太多跟他打招呼他卻完全不認識的人了。
“單兄好。”焦左戎自然明白楊臻什麽意思,跟對面之人招呼過後,又為楊臻介紹道,“小師叔,這位是峨眉派二弟子單以謀。”
單以謀朗笑道:“從前試武大會之時未能與楊兄切磋一二,實在遺憾,不過我的這點道行本來就不比大師兄,想來對於楊兄而言更沒什麽好說道的了。”
楊臻朝他拱手:“抬舉抬舉。”
“單兄,貴派是不是……”焦左戎看著單以謀左臂上的黑布。
單以謀點頭:“今日午後。”
“還望節哀。”焦左戎道。
單以謀謝過禮說:“大師兄讓我到鎮上處理一下壽材之事,就不陪幾位了,讓我這小師弟陪各位回門中吧。”
“多謝單兄。”焦左戎說。
“南庚,交給你了。”單以謀對身後的小個子吩咐了一聲,又對焦左戎和楊臻拱手道:“先告辭了。”
焦左戎與楊臻也朝他拱手,一眾人目送著單以謀離開後,小個子南庚引手向山道:“諸位,請這邊走。”
峨眉派山門前的石階比逆元又長了不少,等到進了山門後,楊臻一個回首掏把蘇緯拉了上來,笑問他:“怎麽樣?累不累?”
蘇緯反手掐腰,表情不雅地喘著粗氣擺手道:“不……不累……”
說是這麽說,但他卻實在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石墩子上,兩腿一伸不肯再動彈了。
楊臻笑著給他按了按肩膀說:“別懶怠,待會兒記得養息。”
“丫頭你呢?”楊臻看著剛爬上來的周從燕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