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昭探頭向釡中看,汩汩滾湯之中,煨著幾塊腳筋樣的東西。他抬起頭,看著秙頭陀說道:“怎麽看也是鹿筋。”
秙頭陀詭異的笑道:“這就是毗留博叉天請稠禪師吃的。。。神筋。”
嗣昭搖搖頭,說道:“我不相信,如果毗留博叉天只是讓人食用鹿筋,就能使人力大無窮,那這天下大力士可太多了。”
秙頭陀笑道:“郎君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嗣昭長籲了一口氣,學著秙頭陀伸出手,從滾燙的湯水中拿起一塊鹿筋,放到口中大嚼起來。沒有調料,只有鹽和青梅,這絕對談不上美味,且筋肉強勁,咀嚼艱難。
其余的黑衣盜也盤膝坐到炊火旁,笑吟吟的看著嗣昭。
漸漸的,嗣昭覺得腹中溫熱,像一股暖流向四肢百骸擴散,所到之處無比舒適。他忍不住站起身來,腹中越來越熱,有如一團火在燃燒,那團火洶湧湧上來,通過胸腔,通過咽喉,他忍不住張開大口,啊的一聲咆哮出來。
就在這時,他一躍而起,竟有2丈余高,左手一伸已經攀住一截斷梁。這不可思議的舉動,嗣昭卻覺得無比輕松,他在殘梁和立柱之間攀躍飛奔,閃電一般穿梭。
忽然,他從一根立柱躍到牆壁上,沿著四壁狂奔起來。目不暇接之中,他忽然跳到一根立柱之旁,一哈腰,兩臂已經把住徑尺大柱,雙膀略一較力,竟然將大柱連根拔起,隨手一拋,大柱如同紙片一般飛起,越過殘破的四壁,飛到黑漆漆的黑暗之中。
直到這時,嗣昭才從狂躁之中平靜下來,站在黑暗的大殿中,呼吸粗重,雙眼閃爍著狂熱的光芒,看著炊火旁的大力長者。
良久,他才顫聲說道:“這不是金剛賜下的神筋,這到底是什麽?”
秙頭陀嘶聲說道:“在這駱駝谷,有一種紫狗脊草,有毒,人誤食之後,會肝血狂嘔而死。但是如果鹿食了,就會筋骨強健,縱躍如飛,人捕食這種鹿筋,就如同你我一般,成為大力長者。”
嗣昭還是搖頭,說道:“你是說,其實與金剛托夢無乾?”
秙頭陀說道:“這種鹿一旦食了紫狗脊,全身皮毛就會變成紫色,但如果不是金剛托夢,稠禪師又如何得知紫鹿有神?”
嗣昭點頭道:“如此也說得通。”
秙頭陀繼續說道:“食了這種鹿筋,固然力大無窮,疾如雷霆,但最多支持15天,15天以後即與常人無異。而且,食了這種鹿筋,體內依然會殘留毒素,如果不食解藥,一個月之內必然毒發身亡。”
嗣昭腳尖一跳,一物飛起,瞬間已經操弓在手,冰冷的箭簇直指秙頭陀。他冷冷說道:“不管大師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麽,小子一律不答應,若大師不給解藥,小子隻好把頸血噴在五步之內了。”
秙頭陀盤膝坐在炊火旁,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老朽已經過了花甲之年,郎君若與我換命,那可是大大不值。”說罷,他兩手攤開,以示並無敵意。
其余幾個黑衣盜也不動聲色,默默看著兩人角力。
秙頭陀右手緩緩內收,嗣昭冷冷說道:“慢,慢些,長夜漫漫,我們不著急。”
老行者慢條斯理的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在炊火下打開,是幾束金色的草,在昏黃的炊火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秙頭陀沙啞著嗓子說道:“駱駝谷很大,紫狗脊卻極稀少,凡是產紫狗脊的地方,必產這種金色的鹿銜草,只有這種金鹿銜可解此毒。稠禪師得知紫鹿強力,也許是偶然,可是這金草解紫毒,難道也是偶然得知麽?”
老行者一邊說著,
一邊從油布包中拿起一根,放到口中咀嚼起來,直到吞咽下去,才把油布包向嗣昭伸了過去。嗣昭這才放下弓箭,從油布包中拿起一根金鹿銜,放在口中吞咽下去。他隻覺得一股清涼由上而下,將全身的燥熱漸漸壓了下去,只在小腹部位凝成一團。
嗣昭終於坐下了,精神也松弛下來,弓箭依然在一臂距離之內,他緩緩說道:“如今才知神力乃天授,只是大師為何以神物賜小子呐?”
秙頭陀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小檀越雖然機警過人,可是畢竟年輕,還是沉不住氣啊,為何不肯聽我把話說完呐?
金鹿銜可以解毒,但要經過獾油浸泡才行,這一包草藥之中,只有我食的這棵是油浸過的,你食的那棵還是解不了紫鹿毒。”
嗣昭隻覺得腹中被壓下去的凝團漸漸結成一塊硬核,絞痛不止,心知秙頭陀此言不假,心中一涼,千小心萬小心,終究著了這夥強人的道。
他忍著腹中劇痛,拚著最後一絲力氣,說道:“你就不擔心你喝的酒裡有毒麽。。。”說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恍惚之中,是一片廣闊的草原,雪白的羊群中露出白色的氈包,天高地闊,那連綿的群山是大青山麽?歡快的樂聲中,不知多少韃靼牧人圍在一起,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最美的笑臉,自然是他們的草原之花呼蘭。
人叢圍成了一個大圈,圈中是一對對雄壯的草原漢子,正在捉對角牴,互不相下。
人群的焦點,卻是最瘦弱的嗣昭,他摔倒了一個又一個巨漢,誰也想不通,他細弱的腰腿為什麽像鐵一樣堅硬,輕易就打敗了他們最勇武的猛士。
當他單臂摔倒最後一個韃靼漢子時,偌大的草場只有他一個人驕傲的站立,在雷鳴般的歡呼聲中,他大步走到呼蘭面前。呼蘭解下頭上紅巾,披掛在他的頸上,他抓住呼蘭白皙的手,高高舉起,全場歡呼響徹雲霄。
那是淳樸的草原牧人在向人間的英雄致敬。
豁然睜開眼,天光已經大亮,所有的幸福和榮耀已經消失,頭上是一片殘破的房椽殘頂,擋不住烈日當頭,知了叫聲淒厲。
身下是一張破葦席,轉頭向一旁看去,四壁蕭然,石頭壘成的火塘上蹲著一個紅泥小壺,燒著熱水,一個老行者盤旋坐在一旁,手上搖著一把大蒲扇。
不是秙頭陀是誰,那4個黑衣盜卻不見蹤影。
老行者不看嗣昭,嘶聲說道:“你醒了?”
嗣昭坐起身來,腹中的劇痛沒有了,渾身舒暢,口中卻乾渴難當。秙頭陀倒了一碗熱水,遞給嗣昭。
嗣昭接過水碗,輕啜了一口,這才說道:“酒裡沒有毒,我們沙陀人從不下毒害人。”
秙頭陀沙啞著說道:“稠禪師門下,也不屑使用下作手段,你腹中絞痛,是散毒時候的正常反應,不必介懷。”
嗣昭苦笑一聲,說道:“大師又何必嚇我?”
秙頭陀說道:“老夫嚇你一嚇,是提醒你江湖險惡,不可輕易信人啊。”
嗣昭又喝了一口熱水,把陶碗放到葦席上,沉聲說道:“小子本是塞下無名小卒,萍水相逢,大師又立威又立德,這是何意呐?”
秙頭陀面上的皺紋沒有一絲顫抖,眼中卻露出無限落寞,良久才說道:“若我所料不錯,郎君的祖父,就是振武軍節度使,沙陀王仆射吧。”
嗣昭淡淡說道:“三郎君是小子養父。”
秙頭陀沉默良久, 說道:“老夫有4個劣徒,劉訓、周密、郭金海、安重霸,昨夜你都見過,他們都是塞下少有的材勇之士。
老朽教給他們一身武藝,實在不忍他們蹉跎在這蠻荒之地,若沙陀王氏不棄,收錄門下,將來僥幸掙下勳業,光耀門楣,也不枉他們父母含辛茹苦,養育之恩,還請郎君垂憐。”
說罷,老行者整理破爛的衣袍,面向嗣昭,大禮參拜。
嗣昭大驚失色,連忙從席上翻滾下來,扶住秙頭陀,大聲叫道:“大師何必如此,折煞小子了,萬萬不可。”
秙頭陀嘶聲問道:“如此,郎君算是答應了?”
嗣昭抱住髒臭的老頭陀,等於是天下兩大力士角力,哪裡扳動分毫。隻得叫道:“大師先坐好便是,且聽我一言,你這樣叫小子如何說話。”
秙頭陀這才直起腰身,說道:“郎君有話請講。”
嗣昭這才相對而坐,想了想,才說道:“大力長者,是稠禪師首創,讓天子折腰的豪傑丈夫,難道大師真的要棄了先人基業,為人驅使麽?”
秙頭陀苦笑一聲,說道:“令天子折腰又如何?終究是山中群盜,暢快一時,貽恨終生。就算做成稠禪師,也逃不脫一世賊名,我們這些後人,還要想方設法為他老人家遮掩。
時勢不同了,天下將亂,終究是弓馬強者取天下。材能之士或者追隨英雄,做一番男兒事業,或者如稠禪師一般,光耀一時,終究身死名滅。老朽老矣,稠禪師的遺願,就由我來守著吧,何必讓孩兒們跟著我,追尋遙不可及之夢。”
秙頭陀說的悲愴,嗣昭心中沉重,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