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昭見那老僧並無不悅之色,懸著的心放了一半,看來事情有了幾分眉目。
含玉把聶記私鈐輕輕放到書幾上,再抬起頭時,已經恢復了雲淡風輕的神色,他平靜的問道:“此物如此金貴,小檀越為何要還給聶記呐?”
嗣昭說道:“弟子跋山涉水到太原府,是來做生意的,本意是貨通兩鎮,利益眾生,不是來尋釁滋事,禍亂河東的。這枚私鈐於我無用,卻能救很多人,沙陀為何要做損人不利已之事呐?”
含玉點點頭,又問道:“那又為何不直接還給聶記,卻要通過老衲之手呐?”
嗣昭想了想,說道:“弟子親手還給聶記,聶大掌家不會念沙陀半分之恩。若是由大師還給聶記,那又不同,聶記更會心向佛門,這豈不是好事一樁?”
含玉長眉微顫,嘶聲說道:“小檀越果然會辦事,同樣一件事,總要落下些好處,只是為何這好處要落到沙門呐?”
嗣昭暗地搖頭,這點小事含玉禪師也想不通,不說佛學上的修為,單說這人情的練達,就遠不如抱玉禪師,看來佛門也有賢愚不肖,高下不同。
他索性把話說透。
嗣昭想了想,說道:“當年聶氏先祖與龍興寺釋道欽大師淵源極深,我沙陀先祖,同樣受釋道欽大師所托,舍命保護舍利子,明慧大師更是弟子恩師。
說起來,我沙陀和聶記都是佛門一流,我們本應攜起手來,有望相助,親如兄弟。如此才能諸法如義,佛光普照,普度眾生。
可是我等卻為了微末小利,爭鬥不休,甚至殺人害命,為旁人所笑,這實在是不該。
弟子懇請大師,向聶記說明,沙陀無意侵漁河東聶記諸門營生,我等只是要求一條暢通的商路,使河東、大同的商賈聯結如網罟,大家有魚,我王記駝隊也得些微薄之利,還請聶記莫要誤會。”
含玉禪師長眉抖的更快了,他淡淡問道:“那麽在小檀越的心中,這幅網罟又是何等模樣呐?”
嗣昭說道:“國朝年來,兩鎮商隊以崞縣為界,河東貨北上,必被大同商隊需索,大同貨南下也是一樣。富賈豪商,大宗貨物,可以通過官漕夾帶,中小商貨本錢微薄,獲利不足水陸腳錢,所以兩地商路斷絕。
弟子之意,我王記駝隊與聶記商隊聯合起來,成立一個商運總號,按股立契,統一籌劃,統一計價,統一發運,統一接收,統一記帳,統一分紅。
水陸碼頭、貨棧、邸店、飛錢承兌、牲畜、車輛、船只等等都可以共享,各盡所能,疏通官府和關卡。
如此再無畛域之見,無相互勒索,設置障礙,養匪劫貨之事。貨運本錢和風險必然大大降低,連帶兩地中小商貨也可流通,甚至沿途的裡坊羈旅船夫也有利可圖,官面上的朋友也有商稅可征。弟子實在看不出,誰會在這裡吃虧,也不明白聶記為何一味推脫,只是不允。”
含玉禪師點點頭,緩緩說道:“小檀越好大的氣魄,只是你沒有想到,商路是聶記控制太原兩市物價的手段,一旦喪失商路控制權,就喪失了櫃坊盈利的根基,聶記自然不願與大同聯股,這並不稀奇。”
嗣昭說道:“株守祖宗基業,這不該是聶大掌家所為。商路一通,大同商賈固然進入太原兩市,可聶記勢力也會進入大同,聶記的生意會更加興旺。
大同粟特商團的智慧櫃坊,就是王記駝隊的重要契東,如果聶記有意,弟子甚至可以撮合兩家櫃坊相互摻股,
共同發財,這有何不好呐? 這些事都可以洽談,可是在秀容縣,聶記三掌家百般推脫。弟子到了太原之後,聶記甚至要不利於我,這豈是雄才大略的聶大掌家胸懷,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含玉禪師雙目半開半閉,長眉卻抖動更厲害了,沉默了許久,才說道:“那麽,這個商運總號,又是何等章程?”
嗣昭說道:“若聶記有意,大掌家可以讓給聶記,大同商團任副掌家,大掌家駐太原,副掌家駐雲州西市,各置帳房,每月對帳,年終軋帳。
至於契股嘛,太原六,雲州四,這是個公平比例,也是弟子能答應的最低限度。如聶三掌家所說,太原九,雲州一,雲州商團全無說話余地,這豈不是欺人太甚?”
含玉禪師不置可否,微微揚首,示意嗣昭繼續說。
嗣昭說道:“總號之內,總要公平公正,不可欺凌中小契東。大事要事都要諸契東合議,公告全號,正副掌家要按約執行,若違背公議,諸契東有權彈劾正副掌家,改選他人。”
含玉禪師忽然睜開眼,說道:“大石商戶,總是大東權重,小檀越這又是何意?”
嗣昭說道:“商運總號,又與大石其余商賈不同,並非哪個契東私產,地連兩鎮,契東繁多。若是權責不明,必然多有齟齬,每日紛爭不斷,那生意又如何做得?所以,先訂章程,再按章辦事,才能大家和睦,共謀大業。”
含玉禪師點點頭,又微微搖搖頭,說道:“小檀越用心雖善,可惜頭緒太多,名目過繁,若想人人遵從,難啊。”聲音更加沙啞了。
嗣昭堅定的說道:“所以,若興總號,必有有力中人,為章程作保,為契東仲裁。”
含玉禪師的長眉劇烈抖動起來,再無慈顏寶象,眼睛也徹底睜開,竟是一雙如夜圓目,白多黑少,精光湛然,全無昏昏老態。
嗣昭暗暗吃了一驚,這老僧絕不像看起來那樣老邁昏庸,說不定是和抱玉禪師一樣的厲害人物,要小心了。
老禪師看著嗣昭,說道:“除了官府,怕是無人能擔當這個保人。”
嗣昭緩緩搖頭,說道:“自從聶記肇基太原,幾十年過去,太原官員換了多少,而聶記還是聶記。不不不,為官一任,能有多久,我沙陀不做不長久的生意,也不會信任官府保人。”
含玉禪師嘶聲問道:“那麽以小檀越之意,誰有資格做這個中人呐?”
嗣昭堅定的說道:“能夠讓聶記和沙陀都信任的,只有一家,就是沙門。除了淨明寺,除了含玉禪師,還有誰有資格做這個中人呐?”
含玉久久看著嗣昭,滿布皺紋的臉上緩緩展開,居然露出一絲笑容,老禪師嘶聲說道:“抱玉禪師果然沒看錯人,老和尚簡直不敢相信,小檀越只有14歲。”
嗣昭明白,聶記真正的幕後金主,就是沙門。
沒有沙門的首肯,聶記絕不會與沙陀訂約,反過來說,說服了沙門,商運總號就成了一大半。如何說服沙門?
很簡單,就是將總號直接置於沙門監管之下,如此沙門不僅可以掌握聶記的帳目,連王記駝隊和智慧櫃坊的帳目也在控制之下。對於把情報視作性命的沙門來說,還有比這更強大的誘惑麽?不信這些貪婪和尚不上鉤。
見含玉話中的讚許之意不似客套,嗣昭終於看到了商運總號的門檻,付出如此之多的艱辛,總算有了希望,這讓他心裡暗暗松了一口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含玉禪師的面孔成了模糊的影子,快到掌燈時分了,裡中鍾樓傳來酉時鍾聲,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談了一個時辰。
嗣昭躬身合十,說道:“承蒙大師謬讚,弟子愧不可言,天色不早了,暫時告退,弟子就在太原福昌坊,等著大師的消息。 ”
含玉禪師說道:“如此老衲就不送了,鄙寺狹陋,只是禪修之地,例不留客,裡外道旁有羈旅,頗為乾淨齊整。”
嗣昭躬身說道:“大師不必客氣。”
含玉看著書幾上的東西,拿起那串佛珠,遞給嗣昭,說道:“聶記的東西,老衲就先留下了,既然佛珠是抱玉師兄所贈,那就物歸原主。”
嗣昭雙手捧過,揣在懷中,恭恭敬敬的倒退著來到門前,才轉身離去。
來到庭中,天色果然擦黑,有僧人領著他與同伴相見,三人一同離開淨明寺。山門前,三匹馬揚鬃甩尾,馬糞拉了一地,韓虛雲正在清掃。
嗣昭道了謝,又給了幾文香油錢,三人這才翻身上馬,緩緩離開了晉源裡。
敬思再也忍不住,大聲問道:“到底如何了?你這悶葫蘆一般,讓人憋出病來!”
嗣昭苦著臉,默默搖搖頭,哀歎道:“哎,事情總算辦到了八分。。。”
敬思一巴掌打過去,嗣昭靈活的躲開,粟特兒破口大罵道:“入娘的賊廝鳥,沒的消遣老子!”嗣昭哈哈大笑,早已打馬跑出老遠。
當晚,三個同伴就宿在裡外的羈旅。
大事將成,三人都有些興致勃勃,敬思大聲叫酒,嗣昭也來了興致,一定要大喝一場,三人賭酒鬥口,喝了個酩酊大醉。
四更時分,敬思睡的正酣,被人猛烈推醒,一看正是一臉惱怒的嗣昭。粟特兒罵道:“入娘的,你這是發了什麽癔症,天還黑著,又要做什麽妖!”
嗣昭大聲叫道:“大事不好,我們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