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焚香禮佛之後,嗣昭向知客僧奉上三匹細絹以為香油錢。那僧人見這些客商出手豪闊,也就十分客氣,將三人請到客堂奉茶。
嗣昭輕啜了一口茶,才緩緩問道:“我等是從雲州遠道而來,專門向抱玉禪師求教,可否請大和尚通稟一下。”
知客僧眉頭緊皺,低聲說道:“抱玉禪師已經年近九旬,年老體衰,已經多年不見客,貧僧卻是有些為難。”
嗣昭想了想,才說道:“請大和尚向抱玉禪師回稟,就說大力尊重特意托小子,向釋道欽大師問好。”
知客僧吃了一驚,目光凌厲的看著嗣昭,有些緊張的問道:“檀越這是何意?”
嗣昭不動聲色的說道:“這是阿秙師的原話。”
知客僧凝視了嗣昭良久,才緩緩說道:“如此請檀越稍候。”說罷躬身施禮,緩緩退出了客堂。
安敬思看著他消失在門廊之外,這才說道:“他似乎很慌張,這些和尚有些古怪。”
嗣昭冷笑一聲,說道:“你太小看這些僧人了,大力尊者再武勇,也不過是一個盜夥,如何能綿延幾百年長盛不衰?又為何在會在昌滅佛之後,大力尊重就日漸衰落,你沒有想過其中的緣由麽?
安敬思撓著頭,半天無語,高文集狐疑的說道:“你意思是他們僧盜一家,合夥為非作歹,劫掠客商?!”
安敬思也恍然大悟道:“圓果寺利用在官民之中的威望,與大力尊者暗通消息,為他們提供庇護,所以圓果寺一衰落,大力尊者也立即勢衰。入娘的!這些僧人枉披著一張人皮,一臉道貌岸然,肚裡卻男盜女娼!”
高文集一唱一和的說道:“所以你一提大力尊者,他們就像受驚的兔子,入娘的,這就是個賊窩!”
嗣昭微微一笑,說道:“你們也不必大驚小怪,我也是胡亂猜測,沒有見到抱玉禪師,我可不敢下斷言。”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胡思亂想,胡亂猜測,頓時還原了一個幾百年的僧道團夥,不由得興奮異常。尤其是安敬思,恨不得現在就持刀闖進去,把這圓果寺殺個人仰馬翻。
好一會兒,知客僧才回轉過來,客氣的說道:“抱玉禪師有請。”
三人站起身來,跟著知客僧走出客堂,回廊上還站著一個僧人。
知客僧攔住安敬思與高文集二人,沉聲說道:“抱玉禪師年高,只能召見王郎君一人,這位是齋堂典座覺明,齋堂為二位檀越準備了齋飯,請隨覺明去吧。”
安敬思粗魯的說道:“我可信你們不過,我們三個不能分開。”
嗣昭攔住他,淡淡說道:“王某堂堂沙陀軍,還畏一個年近九旬的老僧不成,不要胡說。你們隨覺明師去吧,耐心等我,莫要鬧事。”
安敬思按住刀柄,瞪著知客僧喝道:“讓你們幾個賊禿仔細些,莫要動什麽歪心思,爺爺認得你們,爺爺的刀卻不認得。”
高文集拉住敬思的臂膀,喝道:“走吧,莫要胡說八道。”
嗣昭拱手施禮道:“我的同伴是個粗人,大師莫怪。”
幾個客商全副武裝,粗聲大氣的恐嚇,把這些僧人嚇的戰戰兢兢。好一頓呱噪,這才在回廊上分手,各自跟著僧人消失在寺院深處。
嗣昭隨著知客僧三拐兩拐,進入西院藏經閣,他貪婪的看著那一架一架佛經,感受到了幾百年大寺的深厚禪意。
走到一間鬥室門前,知客僧肅手說道:“抱玉禪師就在室中,
請進吧,貧僧告退了。” 嗣昭一抱拳,說道:“請便。”知客僧轉身退出禪房,嗣昭輕輕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他現在對這個老古董越發感興趣。
這間鬥室不過丈許見方,不過朝南開著大窗,光線倒不甚昏暗。滿室都是佛經,中央是一座禪床,床上也盡是書籍,一個老僧正盤膝坐在佛經之中,默默打量著嗣昭。
這老僧骨瘦如柴,披著一件松松垮垮的土黃色僧衣,臉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白眉,皺紋重疊深刻,似乎隱藏著無數秘密。上唇塌陷,眼皮耷拉到眼角,遮住了眼中的光芒,也許年齡太老,他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生命之光。
不過嗣昭不那麽看,苦練箭法讓他感官出奇的敏銳,他能感受到這老僧目中的火焰,這是深邃堅毅的目光,絕不是將死之人。
良久,嗣昭才長揖施禮道:“沙陀軍王嗣昭,拜見大師。”
老僧淡淡說道:“施主不必多禮,請坐吧。”聲音蒼老、沙啞,卻絕不微弱。
嗣昭盤膝坐下,抱玉緩緩問道:“阿秙還好麽?”
嗣昭欠了欠身,說道:“阿秙師在駱駝谷,一切均好,只是阿秙師也上了年紀,目生白翳,時有不清。”
抱玉歎息道:“阿秙也老了。。。現在來尋道欽師,怕是還有什麽心事未了吧。”
嗣昭說道:“大師明鑒,阿秙師年輕時就有一心事,要完成稠禪師遺願,將原天王寺石幢子完成。他希望,由釋道欽大師來做幢文,讓大力尊者的光榮永垂後世。”
抱玉禪師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幾十年過去了,阿秙還是如此頑劣,他哪裡是要道欽師的幢文,他是賊心不死啊。”
嗣昭哦了一聲,說道:“莫非道欽大師已經。。。已經圓寂了?”
抱玉說道:“是啊,當年會昌滅佛,道欽大師就坐化於阿育王塔中。”
嗣昭皺著眉頭,問道:“阿秙師難道不知請麽,為何。。。為何還要讓道欽大師寫幢文?小子實在是不解。”
抱玉歎息道:“郎君心中一定有疑惑,阿秙到底與我圓果寺有何淵源,為何要請道欽師撰寫幢文。我等是僧,他是盜,如何會聯到一起?”
嗣昭躬身說道:“小子困惑已久,還請大師賜教。”
抱玉顫巍巍的抬起頭,看著窗外射進的一縷陽光,良久才說道:“那是60多年前,那時我還年輕,只有10幾歲,是龍興寺一個樹頭僧,每日巡視山林,栽植樹木。
也是這麽一個寒冷的冬日早晨,我打開山門,只見台階的積雪上有個包袱。我急忙趕過去抱起來,只見那包袱是一塊厚厚的毛氈,包裹著一個嬰兒。顯然是剛出生不久,被父母遺棄到寺裡,希望我們收留。
天寒地凍,那孩子凍的小臉青紫,呼吸都沒有了,我伸手到懷裡一探,心口還有余溫。我急忙抱著孩子往院裡跑,雖說貧僧過去也聽說過此事,但是自己碰上卻是頭一遭,當時我嚇的手足酸軟,不住大叫。
那時闔寺僧眾正在做早課,聽到我大喊大叫,道欽師走出禪房喝住了我。
我把孩子遞給大師,道欽師抱在懷裡看了一眼,說這孩子無半分佛性,怕不是佛門中人。我說那可如何是好,是不是送到澤州悲田養病院。道欽師說,既然這孩子出現在山門前,這就是緣法,先抱到僧房裡救治再說。”
嗣昭歎道:“這嬰兒,就是阿秙師吧。”
抱玉說道:“正是,一晃60多年了,道欽師已經往生西天極樂,貧僧也如朽木一般,真快啊,可往事就在眼前一般。”
嗣昭繼續問道:“阿秙師是為何離開龍興寺呐?”
抱玉禪師緩緩說道:“那孩子在寺院之中漸漸長大,道欽師真是聖僧,當年說的話一點不錯,這孩子實在頑劣不堪,無半分佛性。
他公然在寺院之中捕捉鳥雀,偷竊菜園後廚,日日戲弄僧眾,且撒謊成性,把堂堂龍興寺攪得苦不堪言。所以道欽大師為他取名阿秙,秙,秙?禾不實也,他穿著僧衣, 卻實在沒有一絲一毫的禪心啊。”
嗣昭搖頭道:“都說佛門以慈悲為懷,不能因為孩童頑劣,就驅出寺院吧。”
抱玉禪師緩緩說道:“你當道欽大師是何等人,當然不會將一個無助孩童驅出本寺。可也因此,阿秙遲遲不能受戒,日日與火工菜頭,市井粗漢混跡在一起,性子也越來越凶頑。
直到有一日,照客僧發覺寺中香油柴米缺失甚多,稟報東院監院之後,都懷疑是阿秙所為。照客僧帶著幾個胖大僧人來到後院柴房,更是驚的目瞪口呆,原來阿秙竟然在柴房之中藏了一個妓子!
不問可知,阿秙是偷了寺中財物換了錢財,在寺中公然狎妓!事已至此,寺中無論如何留他不得了,好在阿秙已經成年,道欽師就將他驅了出去。
但道欽師是有道高僧,豈會讓阿秙流落市井,就送到一個商姓藥坊學徒。實指望他改惡向善,濟世救人,可是沒有兩年,就聽說阿秙勾結匪類,搶了商掌家的錢貨,逃走不見了。”
嗣昭呆了半晌,才問道:“那你們又如何得知大力尊者就是阿秙師呐?”
抱玉苦笑道:“雖說龍興寺是佛門清淨之地,可畢竟不能跳出紅塵,來往僧俗遍及天下。當年阿秙不知道犯下多少大案,龍興寺如何不知?”
嗣昭忽然說道:“不對!阿秙是哪年離開龍興寺?”
抱玉禪師緩緩說道:“會昌二年。”
嗣昭大聲說道:“會昌三年,天子禁絕佛教,龍興寺拆毀。而在前一年,釋道欽將阿秙師驅出寺院,天下豈有如此之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