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昭欠身說道:“大師累了，弟子先行告退，改日再來請教。”

　　抱玉禪師微微搖頭，說道:“不不不，都說人老多情，樹老空心，貧僧倒是願意與人說說這些往事，有些事情憋在心裡太久，不說一說，怕是要永遠爛在心裡了。。。若老朽所料不錯，小檀越一行是去北都太原吧。”

　　嗣昭吃了一驚，圓果寺果然厲害，連自己這個微末少年的動向也一清二楚，抱玉老禪師的話不是虛言吹牛。他心裡一動，忽然想起了朔州市上那句若有如無的偈語。。。

　　良久，他才說道:“正是，此去北都弟子要辦兩件事，一件事是與我的家鄉渾水河有關，另一件事，就是為阿秙師訂製石幢子，請圓果寺題寫幢文，哪一件都萬分艱難。”

　　抱玉點頭道:“如果小檀越相信老朽，在太原遇到難處，就到惠明寺找含玉禪師。”他把掌中一串黑檀佛珠遞給嗣昭，繼續說道:“拿著這個，含玉自然會助你。”

　　嗣昭躬身接過佛珠，捧在手中仔細端詳，年深日久，這佛珠表面已經有了一層包漿，如黑玉一般晶瑩光亮。

　　他抬起頭，看著抱玉說道:“若弟子所料不錯，惠明寺中，也有一座阿育王塔吧。”

　　抱玉顫巍巍的說道:“不錯，太原也有一顆舍利子。”

　　嗣昭鄭重把佛珠揣進懷裡，這才問道:“康僧會大師求得的那枚舍利子，究竟是在圓果寺，還是在太原?”

　　抱玉嘶聲說道:“康僧會大師齋戒二十一日，天降舍利，這顆舍利還在金陵。不過建初寺早已廢毀，現在是在報恩寺佛塔之下。”

　　嗣昭呼吸急促起來，他低聲問道:“那麽我大石究竟有多少舍利子?”

　　抱玉緩緩說道:“昔年佛祖圓寂，焚化佛骨而遺舍利，最初在王舍城供養，後被八王均分，各自帶回本國安奉。後3百年，阿育王取各處所藏佛舍利，役使神鬼，建8萬4千舍利塔，流布天下，我中土大石得其19。”

　　嗣昭點頭道:“明白了，代州圓果寺、太原惠明寺、金陵報恩寺都藏著舍利。這些舍利塔畔的雲水堂，自然就是天下諜報綜匯之處。每一座舍利塔下的地宮之中，不僅有舍利，有無數的珍寶，更有綿延千年的文書檔案，人間絕密。”

　　抱玉歎道:“是啊，但圓果寺又不同。雖說中土得舍利19，但大多是感應舍利，以佛家七寶所製，真正的佛祖舍利只有三枚。而圓果寺中的舍利，是佛頂骨舍利，佛門的無上至寶，以小檀越之聰慧，大約也知道了圓果寺的地位。”

　　嗣昭驚道:“多謝大師解惑，原來圓果寺才是天下佛門之尊，那麽這塊無上佛寶又是如何。。。如何到了圓果寺呐?”

　　抱玉緩緩說道:“小檀越大約是不知，這座圓果寺，也就是故龍興寺，是古天竺佛王阿育王之公主所建，也就是這位比丘尼，將佛寶帶到了圓果寺。”

　　嗣昭好奇的問道:“既然是阿育王貴胄，為何苦涉流沙，來到我中土呐?”

　　抱玉說道:“這是因為阿育王之四女其貌不揚，很長時間嫁不出去，她常抱怨貌寢，便畫佛的形相，希望自身也能有佛的相貌。

　　佛像畫成後，阿育王女發願:佛的相貌如此之俊，超出於常人，怎麽能同我的相貌相比。從此之後她苦苦祈求，終於感應到佛形出現，她自己的形貌驟然改變，變成了如花婦人。

　　阿育王見公主忽然貌美，就問她是何道理，她告知了阿育王實情，

願遠至中土弘揚佛法。所以阿育王女便攜帶這枚佛寶來到中土代州，建阿育王塔以藏寶，駐錫龍興寺。　　如今北山玉華寺，荊州長沙寺，楊都高悝寺以及京城長安崇敬寺內的佛像，都是阿育王之女所造的，你看到的佛像都是女人樣貌，就是這個原因。”

　　嗣昭點頭道:“釋尊女相，原來如此。。。圓果寺就此奠定了佛門至尊的地位。自然也是天下情資薈萃之所，大師無所不知，也並不稀奇。”

　　抱玉禪師嘶聲說道:“是啊，可也因為如此，會昌天子一定要滅佛，圓果寺首當其衝。我們掌握了太多皇家秘事，權貴齷齪，觸動了龍之逆鱗。”

　　嗣昭搖搖頭，說道:“弟子還是不解，佛門弟子仁善，縱然有一二惡僧，也從未有大逆之舉，天子為何如此猜忌?難道會昌天子真的不會遇到難處，需要佛門讚襄麽?”

　　抱玉微微一笑，說道:“在皇家看來，不一定謀逆就是死罪，他們的秘密也不能碰，一旦流布出去，皇威盡失，豈不是要糟糕?

　　這千年以來，不知多少帝王依靠佛門之力，登上人間至尊。但是因為諜報事關生死興亡，所以也曾經被多次禁絕。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我大石武宗皇帝都曾經滅佛，那真是佛門浩劫，大約那些武略雄偉的帝王，都不願佛家勢大，壞了皇室顏面吧。”

　　嗣昭說道:“可是佛教綿延千年，日益興盛，就算是屢遭毀禁，依然不絕，會昌天子薨後不過10年，佛法就複興。其他夷教，如景、祆諸法，終究是入了妖妄之道，再無振興可能，可見釋尊至理深入人心。”

　　抱玉禪師說道:“也在於歷代高僧大德，掌握諜情，通曉時勢，未雨綢繆啊。”

　　嗣昭點點頭，說道:“圓果寺豢養大力尊者，也是預留後路之舉。會昌年間，道欽大師就知道滅佛已經不可避免，所以派遣阿秙師進入駱駝谷，以備完全啊。”

　　抱玉緩緩說道:“雖說大力尊者從未為非作歹，危害世人，反倒是多有懲惡揚善之舉，但畢竟背負了幾百年的賊名。

　　圓果寺佛門聖地，如何能與駱駝谷牽連在一起，此事是幾百年的秘密，希望小檀越看在阿秙的份上，嚴守秘密，絕不可泄露給第三人，壞了圓果寺清譽。”

　　嗣昭長揖為禮，說道:“圓果寺借阿秙師之手，將圓果寺數百年廟產贈給沙陀王氏，以為軍資，這是何等大恩大德。嗣昭怎能做不利於圓果寺之事，沙陀王氏必然竭盡全力，以報大師於萬一。”

　　抱玉禪師枯皺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嘶聲說道:“你終於明白了。”

　　嗣昭躬身說道:“阿秙師數十年未離駱駝谷，如何得知天下大勢，想來必然是圓果寺的消息。他老人家與我一個稚子縱論天下，哪裡是說給我聽，那是說給沙陀軍諸位尊長，請他們早做打算而已。弟子到現在才明白圓果寺的苦心，實在是愚昧的很，有愧於明慧師教誨。”

　　抱玉緩緩說道:“以圓果寺的消息來看，天下將亂，刀兵一起，又何嘗不是佛門的大難。無數沙門子弟，手無縛雞之力，坐待凶人屠戮，那是何等可悲之事。

　　所以圓果寺資助沙陀軍，也是提前結下善緣，祈求保護啊。小檀越年齒尚幼，現在明白已經算是聰慧了，但王仆射何等人物，他老人家自然是懂得的。”

　　嗣昭遲疑道:“莫非。。。莫非祖父也知曉圓果寺內情麽?可是我聽說，他曾經多次要剿滅大力尊者，是死敵啊，這又是為何?”

　　抱玉淡淡說道:“仆射公不僅深知圓果寺內情，還對圓果寺有大恩，若真想剿滅大力尊者，阿秙如何能活到今日。”

　　今日抱玉禪師所言匪夷所思，讓嗣昭對家族的認識更加深刻，沙陀軍扎根神武川數十年，絕不是僅憑殺戮和征服，才有今日的地位。父祖們在各色人等之中的根基，遠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厚的多。

　　對沙陀軍的敬畏之心，不由得又深了一層，對面前這個老古董也就越發好奇。他再次躬身施禮，說道:“弟子也是沙陀軍一員， 還請大師告知我家與圓果寺的淵源。”

　　抱玉禪師歎道:“這就不得不提到數十年前的會昌滅佛，當時道欽大師已知大難臨頭，將阿育王塔下地宮的財物，秘密轉移到駱駝谷。

　　可是保存數百年的秘檔，和佛門至寶舍利子，如何能存放在荒山不測之地，道欽師為此食不甘味，寢不安席。

　　忽然有一日，沙陀大將朱邪執宜來到龍興寺禮佛，與道欽師密談了一夜，就在這間禪室。那時貧僧還年輕，典道欽師衣缽，隨侍左右，但我也未曾與聞。第二日，沙彌明慧就隨執宜公離開了圓果寺，當時我並不知是為何。

　　至於地宮中的文檔，最終托付於一位虔誠居士保存，那位居士，就是太原聶慕閏的祖父聶道真公。不久之後，會昌天子拆毀了龍興寺，道欽師坐化於阿育王塔之下，闔寺僧眾被迫還俗，貧僧逃到北陘山隱居，秘密修行。

　　直到大中天子登基，廢禁佛令，貧僧才出山。代州百姓感佛祖之恩，重修龍興寺，我擔心再次觸了龍鱗，因此改名圓果寺。

　　而聶記，也歸還了龍興寺秘檔。其實圓果寺的重建，聶記是出了大力的，最大的一筆功德，就是聶記。

　　因為聶道真掌握了龍興寺秘檔，所以聶家成為了太原首屈一指的大商人，秘密可以決定佛門興衰，社稷存廢，更不用說興家立業了。”

　　嗣昭歎道:“原來如此，我說聶記如何能把持太原市數十年，原來是因為龍興寺秘檔之故。若弟子所料不錯，那枚佛祖舍利，就是由明慧師秘密帶出龍興寺，由我沙陀軍保護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