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彬緩緩站起身,退出了西廳,陳嬌娥膝行幾步,坐到書案之前,招手示意嗣昭上前,嗣昭也坐到書案前,兩人隔案而坐。
嗣昭問道:“他真能醫治你的病麽?”
陳嬌娥默默點點頭,又搖搖頭,嗣昭不解的問道:“這是何意?”
小婢拿起筆,在紙上寫道:讀《本草》,應蟲不應,即入藥。
嗣昭恍然大悟,不由得哭笑不得,這種治法實在再簡單不過。按照本草的藥名,一個一個讀下來,讀到哪個沒有回應,就是天性畏此藥無疑,豈不是專克應蟲之物麽。
原來如此,說破了一錢不值,可若不是長期浸淫百草,熟知百病,一般人哪裡能夠想到,名醫心智,確實不凡。
嗣昭苦笑著說道:“既然已經知道了法子,我們回去自己也能醫治,你又何必受他脅迫,入他那個鳥教。”
陳嬌娥堅定的搖搖頭,寫道:是我本意,非受脅迫。
嗣昭更加驚異了,皺著眉頭問道:“他們是什麽,你比誰都清楚,入了這個教門,就再也出不來了,你這是與朝廷為敵,到底是為了什麽?”
陳嬌娥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嗣昭,沒有說話,又似乎有千言萬語。
嗣昭試探著問道:“是。。。為了我?”
陳嬌娥重重點點頭。
嗣昭看著她能說話的眼睛,遲疑著說道:“我還是不懂,你是說不願累我麽?可是我們已經知道了醫治之法,下一步就是回雲州,或者是木塔山,好好醫治調養,我不會再帶著你東奔西走了,又有何處累我呐?”
陳嬌娥拿起筆,沉思片刻才寫道:我待郎君以詐偽,郎君待我以至誠,父兄賣我,郎君活我,不畏官府,不惜生死,何以為報?
嗣昭有些不懂,詫異的問道:“你是。。。如何欺我?”
陳嬌娥咬咬牙,繼續寫道:兄無傷,父已歿,全系欺詐,隻為錢財。
嗣昭微微一笑,說道:“你胡說些什麽,哪有的事。”
陳嬌娥蘸飽了墨,繼續寫道:七娘大娘,承誨大夯,皆知我家事,一問便知。
嗣昭目瞪口呆,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往事一幕幕在眼前。自己暗中給陳嬌娥的錢財,從未向李七娘和慕容大娘透露過,嬌娥家中事,也從來都是她自己述說,從來未聽其他人提起,她今天說的,也許才是真相。
這一刻,他心涼似鐵,頭痛如麻,覺得整個廳堂都向他壓過來,讓他覺得喘不過氣來。
他沒有惱怒,沒有憎恨,只是一陣陣傷心。自己當么妹一樣看待的女子,其實在她眼裡,自己只是一個待宰的羔羊,一個可有可無的恩客。
木塔師說,心是人之靈,無心就是行屍走肉。人心也最難測,這小婢。。。還有他人,究竟生的什麽心?
什麽樣的人,要以父兄的災禍,博取他人的同情,以騙取財帛?嬌娥啊嬌娥,你就如我的么妹一般,我的么妹向我要星星月亮,我也會去給她摘下來的,為何要用如此不詳的謊言?
如果連眼前這個女子都不可信,那這世上還有誰能依靠?別人都說自己有智,可是這麽簡單的謊言,自己竟然全無所察,智在哪裡啊。
赤誠變成了笑柄,親情變成了百戲,憐愛變成了愚夫,誰知道此刻他的苦澀,誰懂得此刻他的灰暗與冰冷。
一時間,年少的嗣昭竟然想流淚,真實的人心幾乎擊垮了他。
自從來到神武川,在無盡的毆打中,在大雪裡,
在冰河底,在生死之間,他不停的反抗,從不屈服。只有軟弱的靈魂才會在厄運面前屈膝哭泣,沙陀王氏沒有這樣的人,也容不得這樣的人,可這一刻,他真的想流淚。 嗣昭用最大的毅力克制著自己,壓抑著拔刀殺人的衝動,他緩緩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他想離開這個溫暖的廳堂,他想讓寒風吹裂自己的頭面,刺痛自己的肌膚。
陳嬌娥哭喊著衝上來,死死攥住嗣昭的手臂,大聲說道:“妾身負郎君甚多,可是青樓之中,妾身日日受人譏嘲,被人欺凌,若沒有金釵珠翠,會被人永遠踩在腳下。”
小婢奮力向前,幾案翻倒,書籍紙硯散落在席上,整潔的廳堂頓時一片狼藉。淒厲的哭喊在廳堂之中不斷回蕩,顯得陰森而詭異。
嗣昭頭腦中一片空白,他忘了周身的疼痛,忘了身下還拖著一個哭喊的女人,只是機械的向外挪著步子。他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肮髒可怕的靈魂,遠遠逃開去。
陳嬌娥還在哭喊:“妾身願入景教,就是因為郎君真心難得,沒齒難忘。將來有一天,若郎君不幸落入景教之手,妾身就能以死相救,報大恩於萬一。”
應蟲的回應,和小婢的哭喊一模一樣,沒有分別,嗣昭卻聽不見,也不想聽。他拖著掙扎哭喊的小婢走過廳堂,走過回廊,走到階下,走到白雪覆蓋的庭院,寒風吹到他頭面,吹透了他單薄的衣袍,那令人窒息的壓抑終於消失了,呼吸頓時順暢起來。
陳嬌娥死死拉住嗣昭的袍袖,她知道已經無法挽回他的心,但他的形軀、他的氣味多留一刻也好。世事真是奇怪,當她一次次輕易騙取嗣昭血汗錢的時候,她只有成功的快感,沒有一絲愧疚。
可當這個傻子要離開她的時候,她卻覺得天要塌了,恐懼攝住了她的心。再也不會有人用那麽憐愛的目光看著她,再也不會有人保護她,寵溺她,再也不會有人為了她,在冰天雪地裡整日枯坐,懇求仇人相救。
嗣昭覺得身體越來越沉重,他機械的抽出橫刀,割斷了袍袖,全身一松。腳下頓時輕松起來,他隨手把大刀插回刀鞘,大踏步離開了崇信坊海宅。
雪又下來了,風卻漸漸小了,離開了海宅,嗣昭的頭腦清醒了很多。
真實的嬌娥,對他打擊是沉重的,以至於他不敢面對。塞北的寒風則不同,這種痛苦他已經經過太多了,習慣了,甚至覺得親切,寒冷刺激著他的頭腦,疼痛刺激著他的肌肉,使他很快找到了館驛的方向。
放下吧,放下吧,他的么妹終究不可得,還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他沒有回海宅尋他的馬,信步踏雪而行,穿街過坊,直奔館驛。
走到館驛街把角處,忽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轉頭一看,正是一個旗亭,安敬思正在裡面大喝特喝,醉醺醺的向他招手。
嗣昭走了進去,這旗亭很小,沒有幾個酒客,安敬思面前已經擺了一大堆酒斛,天知道他喝了多少。
見嗣昭走進來,安敬思大叫道:“我還以為你死在海家了,入娘的,你讓我賣了馬匹結人家的酒錢麽?”
嗣昭轉頭看著酒保,酒保不滿的說道:“這家夥太能喝了,連喝了三天,一個錢也沒付,你若不來,我就要把這潑皮趕出去了。”
嗣昭隨手抓出一把製錢,扔到櫃上,喝道:“當爺爺會賴你酒錢麽?再打兩斛酒,遲慢的一刻,把你這鳥酒亭砸個稀爛,快去!”
那酒保見這胡兒和前面那個一樣凶悍,不敢怠慢,匆忙收了錢,去上酒了。
嗣昭坐到安敬思對面,自己倒了酒,仰首一飲而盡,一股暖意從腹中湧上來,不由得喝了一聲:“痛快!”
安敬思大笑道:“個小南蠻兒,何時也如此爽快了!來來來,與我對飲十碗再說!”
嗣昭也不說話,與安敬思鯨吞牛飲,不到半個時辰就飲了一斛酒,驚的酒保目瞪口呆,比喝水還快速,這些雲州來的蠻子真是牛馬一般,入娘的。
安敬思酒意上湧,笑道:“你的小娘皮死在海宅了?如何不見人影?”
嗣昭不答, 只是問道:“老高呐?”
安敬思冷笑道:“還能做什麽,那混蛋天天往內衙跑,一個太原東市無賴,真以為自己是官宦人家了。”
嗣昭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冷冷說道:“他是為了何家那孩子,總算幹了件人事,不像你,說到底也就是個塞下牧羊兒。”
安敬思一拳砸在桌面上,杯盤跳起翻倒,粟特兒大喝道:“入娘的,你們這些小兒輩懂得什麽,爺爺必然是塞下第一個節帥!”
嗣昭哈哈大笑,隨手取出一疊製錢,擺在酒案上,如同一個銅柱。他左右環視,並無酒客,他隨手拋了一把製錢在左側空酒案上,金木交響,製錢錯落分布,沒有規則。
嗣昭笑道:“敬思,今日行個新鮮酒令如何?”
安敬思醉眼朦朧,笑呵呵的說道:“若是吟詩射覆,爺爺可奉陪不得,其他無有不可。”
嗣昭說道:“往日裡你自誇武勇,取功名如糞土,今日你我就做一戲。看到對面酒案上的製錢了麽?你若用這銅柱上的一枚製錢,擊中對面的一枚製錢,就算贏了,擊中不得,就算輸了,罰酒一鬥。”
安敬思大笑道:“你胡說些什麽,製錢邊緣薄如紙帛,如何能兩相激擊。”
話音未落,嗣昭隨意屈起手指,彈在銅柱最高層那枚製錢上,孔方兄激飛而出,正中對面酒案上一枚製錢,兩枚製錢邊緣大力相激,一同向遠處飛落,濺在櫃上,不知道落到哪裡。
酒保快如閃電的踏出一足,將一枚製錢牢牢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