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春深，天暖要比內地晚半個月，有的年份可能要晚一個月，至少要到5月底6月初，才有豆類上市，然後才有粟、黍、稷、大麥、小麥、胡麻等糧食先後上市，現在正是青黃不接，最難熬的季節。

　　三郎君單騎闖山，給神武川帶來了短暫和平，春播順利進行，諸部青壯不用持弓矢作戰，都投入到翻耕播種的勞作之中，加上風調雨順，今年豐收可期。

　　這是為鹹順十年的南征之役還債。

　　塞下男兒為天子出征內地，土地無人耕種，羊群無人牧養，造成府庫空虛，家家都無余糧，邊塞就像一匹即將被溺亡的馬，太需要喘息了。

　　好在沙陀軍在徐泗之間掠奪了大量錢帛，可以在太原市、洛陽市、長安市上采買糧食。

　　雖然遭到了各地官府的百般刁難，但總有些收獲，加上大同軍調撥的軍糧，牙城糧庫還是有少量存糧。這是整個沙陀軍的救命糧，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動用的。

　　新城市上哪裡有糧食，和韃靼交易，只能動用牙城糧庫存糧。

　　這也是恪用必須立即回新城的原因，他要說服秦老夫人和沙陀軍使王友金，用救命糧援助韃靼部，這等於是割自己的肉幫助他人，當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不過沙陀人明白，朋友永遠比糧食重要，沒有朋友的沙陀軍，保不住神武川。

　　沙陀王氏最終還是決定賣給韃靼部2千石糧，雖說相對於韃靼人的皮貨，這些糧食實在是不多，但在這個塞下最艱難的季節，韃靼人已經足夠滿意了。

　　沙陀軍的努力，換來了寶貴的和平，也在長城內外贏得了巨大聲望。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沒有神武川的沙陀軍，此時長城內外已經打成一鍋粥了吧，可是在人民最痛苦的時候，大同軍在哪兒?

　　進通想不到這個問題，他能想到的，是因為養父的努力，使他可以安心經營他的果園，享受耕種的快樂。如果說有什麽夢想的話，就是有一天，他的果園聞名塞下，最好能傳到塞外，讓美麗的呼蘭知道他的能乾。

　　4月初，足足4百車糞肥已經堆積到木塔山下方圓百畝之地，沙陀小兒按照進通的要求，一排排、一行行的堆積整齊。

　　而對岸的新城也煥然一新，不過不少新城人對城內新鮮的氣息十分不適，只是看在銅錢的份上，才沒有狠揍出力乾活的子侄們。

　　“你弄這麽多生熟屎在這裡，到底是要種什麽?”阿噔啜並不傻，雁北之地一直就有把種子撒在牛糞裡耕作的傳統，南蠻兒把滿城的肥料搬到這裡，必然是要種什麽。

　　進通簡單說道:“種瓜果。”

　　“你可真是個夯貨！種這麽多?你賣給誰去啊！”阿噔啜看著一眼忘不到頭的土地，不屑的說道。

　　進通根本不理他的蔑視，說道:“這個嘛。。。我自有計較。”他看著落日的余暉，忽然轉了話題:“怎麽樣?這錢掙的舒坦麽?”

　　阿噔啜歎了口氣，說道:“好是好，就是我們把城裡都清理乾淨了，再也掙不到了。”

　　進通微笑道:“城裡有2萬人畜，每天最少有10幾車糞，這生意其實是可以長久做的。只是。。。薩葛部阿噔啜何等英雄，難道只能掙些糞錢麽?”

　　阿噔啜猛的轉過頭，看著進通說道:“莫非你又有了什麽鬼主意?”

　　進通指著渾河北廣闊的田野，說道:“這裡足有百畝之地，我不是文殊菩薩，一個人怎麽能種的完呐?如果你們願意，

可以讓薩葛兒郎一起來耕種，將來收獲也按人平分，豈不是比幾文糞錢要暢快的多?”　　嘗到甜頭的阿噔啜不由得大喜，這可是上百畝的田地啊，收獲會何等巨大！只是這麽好的事情，如何會落到自己頭上?誰會把自己辛苦開墾的地給別人呐?這南蠻兒不像個傻瓜，如何肯做這等事?

　　在他脫口答應之前的最後一刻，他硬生生的咽回去了，說道:“如果賣不出去，這麽多瓜果豈不是都爛在地裡?我可不跟著你乾傻事！”

　　進通大笑起來:“原來阿噔啜大兄也是個沒膽氣的，這可不是我們沙陀男兒的氣概！這樣吧，這裡所有的出產，如果賣不掉，就全部賣給我好了，我全買了！”

　　阿噔啜大罵:“騙子，你哪來這麽多錢?！”

　　進通認真的說道:“我能把新城幾十年的積糞都搬到這裡，就能買下這塊地裡所有的產出，如果你不相信我，盡管離開就是，我絕不阻攔。”

　　阿噔啜咬咬牙，說道:“好！我就相信你一回，如果你騙了我們，小心利箭穿心。”他伸出右掌，要與進通擊掌為誓。

　　進通擺擺手，說道:“慢來慢來。。。先把話說在前頭，在這塊地裡，我讓大家怎麽乾，大家就要怎麽乾，不得有一絲一毫的違背，否則一切免談。種地的人多的是，若是不聽招呼，我何必用你們?”

　　阿噔啜遲疑良久，終於說道:“就是這樣！”

　　兩個手掌重重的擊在一起。

　　多少有些錯過了農時，若不是溫泉的力量，進通對他今年的收獲不會抱有希望，但是他相信合適的土壤、溫度和日照，會加快瓜果的成熟，提高瓜果的質量。

　　他決心冒險種植西瓜和葡萄，看看有沒有可能在年內有點收獲，這樣農活就很緊張了，好在他現在不缺幫手。

　　不管農活多忙，塞下男兒的精神也需要慰藉，4月初8是佛誕之日，也是邊塞的一個重要節日。每到這個日子，遠近鄉親從四面八方匯聚在毗沙天王寺，聽寺中高僧大德講經說法，祈求風調雨順，禾苗生長，羊群繁盛。

　　法會結束之後，養父恪用帶著義兒存璋、進通進入正殿，禮拜毗沙天王。

　　這位天王是佛陀之臂指，北方的守護神，左持寶塔，右扼吳鉤，以催群魔，護佛法，善善惡惡，保綏斯人。

　　這座毗沙天王寺，是百年前西僧志健所修，這宏偉的建築是無數沙陀人的血汗，也是沙陀人精神的家園。

　　當沙陀人轉戰幾千裡，喪失親人，羊馬俱失，在饑餓和痛苦之中來到神武川。他們最先做的，不是築城，不是開荒，不是修渠，而是用他們微薄的財產，修建了這座聖殿。

　　因為沙陀人明白，人沒有精神，就沒有力量，就沒有在這蠻荒之地生存下去的勇氣，所有人都會在紛爭之中走向毀滅。

　　塞下貧苦，一到晚間，家家戶戶黑燈瞎火，舍不得寶貴的燈油。可是在這個大殿，在這個佛祖誕辰，卻是一派燈火輝煌，不斷有沙陀人湧入殿中，向佛祖祈求幸福平安。

　　恪用禮拜了毗沙天王，帶著兩個義兒退出大殿，殿外松柏森森，父親卻沒有急著離開這裡。獨眼猛士抬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在寺中久久徘徊，須眉之中沒有了嚴峻威重，只有不多見的寧靜安詳。

　　良久，父親才說道:“我的祖父，你們的曾祖執宜公，就是沙陀人的毗沙門天王。他在絕境之下，帶領沙陀人殺出了一條血路，我們後世子孫有這神武川家園，都是執宜公所賜。

　　這樣的人，生而為雄，死而為神。他是為父的榜樣，也是你們的榜樣，是所有沙陀人的榜樣。 他就是為父心中的神佛，保佑我沙陀軍生生不息，長盛不衰。”

　　存璋低聲說道:“兒必以死守護這塊祖宗之地，誰也別想從我手裡奪走她。”

　　進通吃了一驚，他再也想不到，這個頑劣蠻橫的家夥居然說出這種話，難道是佛祖的感召，讓這頑童一日之間長大了麽?

　　養父恪用點點頭，說道:“存璋說的很好，進通，你想說什麽?”

　　進通想了想，說道:“我要把神武川變得更加美麗富饒，讓沙陀軍更加富有和強大。”

　　恪用威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溫和的說道:“就按你說的去做吧。”

　　進通躬身應道:“謹遵鈞命。”

　　恪用看著進通，說道:“存璋的名字，就是你們的祖父仆射公所起。如今，仆射公也給進通起了名字，叫做嗣昭，從此以後，你也有資格進入王氏宗祠了。”

　　一時間，嗣昭感到巨大的滿足，也感到一絲意外。

　　在風谷山驛，他就渴望為王氏奮戰，那只是因為王氏的威名，還有令他羨慕的黑色甲胄。到了神武川，他才懂得了這片山川，這裡的人，不知不覺，他已經成了這片土地的一部分，如今，他又這麽快成了家族的一員，他激動的嘴唇發抖，竟然不知說什麽。

　　恪用用罕見溫和的語氣說道:“嗣昭，為父沒有看錯人，你已經證明了你的聰慧、勇敢、仁孝和忠誠，但這還遠遠不夠。”

　　他轉過身，指著燈火輝煌的大殿，堅定的說道:“我要你成為新一代毗沙門天，讓沙陀人永遠沒有欺凌和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