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三十六章·“人間雪。”
“死是人之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確知而不確定,超不過的可能性。”——海德格爾。
除疾病與自我放棄之外,我們很難想到自己的死亡將在哪一天降臨,潛意識認為自己會沿著腦中構想的道路生存下去。在這種心理中,老年人尚且會考慮行動是否會受限於壽命,年輕人卻不會,因為他們並不將“死亡”考慮在內。
以至於逃避對“死亡”的思考。
在某種意義上。
也是逃避了對“生”的思考。
這種看法,和我們對於“第一玩家”的看法沒什麽不同。我們都下意識忽略了他會“死亡”的可能性。
我們腳下的這顆星球,曾經見證了四十六億年的滄海桑田,見證了億兆種族的新生與熄滅。如果將時間比作一條長線,人類存在的歷史只有那麽短短一瞬——你難道能指望一顆星球普度眾生?倘若它對“人類”青睞有加,魚和牛又何嘗不是它的子民?倘若以“智慧”劃分種群,極端智慧者與智力缺陷愚人的差距甚至比人與狗的差距都大,又該如何劃分它的子民?
我不敢假想“天命之子”的存在。假使人類因為一場荒誕不經的遊戲盡皆滅亡,星球的壽命依然不會改變。幾個世紀之後,新生命仍將誕生,死去的只是我們。那麽多的生命、那麽多的物質遺產、那麽多的詩歌與文學……都將化為宇宙中的一抹飛灰。
所以。
第一玩家死了,他的死熄滅了人類的希望。死亡是無法被跨越的“可能性”。一旦發生,無法被更改。
除非他沒有死去,但我不敢假想這個可能性,太渺小了,堪稱奇跡。
蘇明安。他原來是……真的會死去的。我們應當感到悲痛、遺憾、和……歉疚。
對不起,曾經對你施加了那麽大的壓力。對不起,曾經用最激烈的言辭去指責你。對不起,曾經用批判的目光去凝視你。直到你閉上眼的那一瞬間我才想起……你還沒有到達20歲。
對不起。
蘇明安,你明明還小我兩歲。
——摘錄自夢巡論壇top10火帖,一位匿名玩家所發布。
水島川空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青年被釘死在機械輪盤上,四肢垂落著,全身的重量僅靠額頭上的一柄聖劍作支撐,豁口顯現在額頭邊緣,隨時可能沿著頭顱將他扯碎。大雨的劇烈沖刷下,那身合體的黑袍猶如褶皺遍布的裹屍袋。
他的雙眼閉合著,神情與他平日安睡時沒什麽不同,甚至看上去更痛苦一些。眉頭微微蹙著,殘留著鮮明的遺憾。他對於這種死亡,很明顯也不肯接受。
“不可能……”水島川空不停地重復。
她相信神靈的判斷,神靈的測算能力精準到了極致,祂甚至能算到這世界上每一個人的行動。祂當然能算出,這一劍是砍不死蘇明安的靈魂的。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
這一劍之後,再也看不到他的靈魂?
她在發抖啊。
舊日之世的早春原來這麽冷。827年的2月,還屬於冬季寒涼未過的時日,二月的風攜帶著尚未融化在世上的霜白,打在她的臉上。
她望向自己的雙手,白凈的雙手、沒有老繭的雙手,卻像是浸泡在了鮮紅的血液裡。這雙手,好像再也洗不乾凈。
“我……”
她好像很想解釋什麽,或是推脫什麽。但是下一瞬間她就意識到沒有意義了,能夠聽她解釋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個總是提及她妹妹的人已經不在了,他總是對她投以的遺憾眼神也看不到了,他的聲音也不在了。
好冷。
神靈長久地停駐在機械輪盤旁邊,略長的白發遮住了祂的側臉,沒有人能看清祂的表情。
真的好冷。
“我沒想過……會是這樣。”祂的聲音也像是融化的雪:
“就算把你的所有回檔次數加起來,再乘上數倍的疲累……那一劍也不至於砍碎你的靈魂。你的意志……是我見過最堅韌的,沒有任何理由因此消散……我沒想過會這樣,從概率來說不可能。”
“我們確實曾經相識過,所以,我不希望你受累。但是,我與主辦方的賭約,又必須讓你受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抱歉。”
“我知道這可能是你的局,但是,我確實看到了你的死亡,也明白了你的……決心。所以,倘若你能睜開眼,倘若你能醒來……”
祂的聲音越來越低。
氣溫好像變冷了,自黑色蝴蝶不再動彈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聖劍的光芒順勢黯淡,機械輪盤的紅光像是熄滅的火焰,細碎的白色光點紛紛揚揚灑在蒼穹之上,人們抬頭仰望著那點點白光,眼裡殘留著鮮亮的悲痛與茫然——就像一場席卷人間的雪。
人間雪,落於呂樹的白頭。
聽見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哭聲,不知是真實的哭聲還是刺耳的風聲。
嗚嗚,嗚嗚。
更像是刺耳的風。
不知為何,呂樹的耳邊逐漸沒有了任何雜音,心在這一刻很安靜。
遠山綿延千裡,匍匐於灰蒙蒙的雨中,像在與他沉默地凝視。稻亞城的梧桐樹生長得很高,像是一柄蒼翠的大傘,將他溫柔地遮住。
他緩緩抱住了自己,紅色的蝴蝶也抱住了他。他從沒感到這麽冷過,即使是在幾年前冬日裡躲在橋洞下瑟瑟發抖的時期,那時他的心裡也是溫熱的。此時他能感到自己的胸口正在一點一點凍結,原來是心中的火不在了。
雨水流進了他的雙眼,他卻不敢眨眼,直直地盯著天空中的身影,任由酸澀將他的視野淹沒。
……蘇明安。
盡管他曾試著想過如果有一天蘇明安不在了,那會是什麽樣。光是想一下就讓人全身冰涼,不敢深想下去。
他沒有想過會是今天。
他記得無論是十九歲生日,還是之後一起過年,那個人都承諾過,要一起回家去看各地的風景。在全世界祝福的煙火下、在熱氣騰騰的溫泉中、在銀河浩瀚的小船裡,他們雙手合十,閉目許下心願——
怎麽能還沒有實現這個願望,就……
這裡不應當是他的墳墓。
這裡不是家。
“……不對。”呂樹握緊了拳,緩緩地後退。
好人不會是這個結局。這樣無望的結局……絕對不應該降臨在蘇明安身上。蘇明安肯定有後手。只要他等待下去,蘇明安就又會出現在人們面前,一定是這樣的。他要做好讓蘇明安回來的準備,他要去……對,他要去叫人。他知道自己想不出什麽好辦法,所以他要把聰明的隊友們都叫回來,大家一起想辦法、想辦法……群思廣義。然後,蘇明安就能回來了。
白發青年如此轉身——
這一瞬間,他的頭上盈滿一整個人間的雪。
鐘聲響起,白鴿在雨中振翅。
聖城劇烈的火光中,靈貓號四分五裂,只剩下一臺記錄儀。它掉落在地上,砸在山田町一的腳邊。
一縷焦枯的金發,悠揚地自天空落下,染著幾縷火星。
……讓人想起一個金發的少年,他背對著陽光,滿頭日光旋轉在他的頭頂,塑造著融洽的金。他湛藍的眼眸讓人聯想到雨後無塵的天空,像是濯洗後般乾凈,笑起來時,像盈滿了藍盈盈的河流。
此時,少年的笑容不在了,只剩下一縷瀕臨燒焦的金發。
山田町一伸出手,捧起這縷焦枯的金發。他沒有看到裝備掉落,所以,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的是,死去的諾爾是假諾爾。
“……噗通,噗通。”
雙膝砸在地面。山田町一的眼眸是暗沉的,劇烈的悲痛下,雙腿無法承擔他的體重。
他捧著那縷瀕臨燒化的金發,貼在掌心。
他已經聽到了神靈的宣判——蘇明安死了,所有人都聽到了。
他的人生曾經是一段被中途截止的河流,河流不再流動便成了死水。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水、灰蒙蒙的學校與書本……一切在他眼中都是灰色的。就算進入了世界遊戲,他的心底也一直湧動著那股強烈的自毀念頭,這與他的抑鬱密不可分。
直到遇見了蘇明安。
那位青年的眼中似乎永遠有光。他的執念是灰暗的死亡,青年的執念似乎也是死亡,但那份死亡不一樣,那是與他截然相反的——像是“向死而生”的觸感。
這讓他感到困惑,感到找到同類般的情感。以至於……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最終成為了朋友。
成為朋友的那一刻起,山田町一察覺,他心中那湧蕩不安的自毀念頭終於淡化了。他不需要再戴上灰蒙蒙的面具,因他終於擁有了陽光。
可是……
“為什麽你這麽好呢。”山田町一低聲說。
他攥緊了手中的發絲。
“……為什麽你們都這麽好呢。”
……可是為什麽連這份陽光也要逝去呢?
白鴿的羽毛落在他的肩頭。
他也負上了滿身的雪。
很快,更多人終於從不真實的感觸中脫離出來,接受了這個事實——蘇明安死去了。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的死亡會是今天。
風聲仍在耳畔吹拂著,桃花即將開出第一片花瓣,遠方的大雁掠過天空,一切都那麽平常。像是每個平凡人的一天。
但確實是這樣平凡的一天……蘇明安死去了。
伊萊與艾葛妮絲呆立在原地。片刻後,艾葛妮絲突然像是瘋了一般,打開界面,瘋狂地著“世界論壇”的板塊。她受不了了,她要看所有人的歉疚和後悔,她要看所有人絕望到痛哭流涕的場面。然而“世界論壇”只有在休息期間才能打開,她的指尖一次次地點在灰暗的按鈕上,沒有得到半分響應。
不過,她也不需要點開“世界論壇”,光是呈現在她眼前的一切——就足以閱覽。
這絕望的、沉默的、灰暗的、荒謬的、痛苦的一切。像是灼燒在眼前的烈火——啊。
“我們完了。”玩家苗布跪在地上。
人們沉鬱的陰影徘徊在雨中,一簇,一簇,又是一簇。
雨絲敲打著他們的身軀,覆蓋了他們無光的眼神。
“他不會死的,蘇明安——”有人在大哭。
“蘇明安死了,人類積分進度條至少掉落百分之十。世界遊戲還剩半年多,我們的進度估計才二十幾,已經……完了。”有人癱倒在地。
“都是水島川空的錯!”有人發泄憤怒。
“現在是排名第二的諾爾來當第一玩家了。你們不是很信任諾爾嗎?說什麽‘要不是蘇明安可能有隱藏的權柄,第一玩家本就是諾爾的’!現在這麽絕望做什麽?讓諾爾去帶領你們啊!”
“諾爾他……會愛人類嗎?”
“如果最後積分沒達標,諾爾他真的會付出代價救我們嗎?還是說……他會擁抱高維?”
“誰知道……”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頭的事,迷茫、絕望、痛苦、謾罵、指責、懷念、悲痛……
人間眾生相。
有人在嚎啕大哭,真心為蘇明安的死亡而痛心。有人想到了自己的家人,悲傷於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們。
在那麽多的榜前玩家之中,誰能比蘇明安做得更好?
有了他的毅力,便不如他的敏銳。有了他的敏銳,便沒有他的強大。有了他的強大,便沒有他的熱愛。即使很多人的能力在他之上,但是……
他是最特別的。
就像一顆獨一無二的辰星。
這場大雪如此寒冷。
首當其沖的是水島川空。
人們沒能力去怪罪神靈,所以他們的矛頭對準了水島川空——看啊,是你的競爭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就算是愛德華,也只是想讓蘇明安清空實力,而你呢?你徹底殺死了他。
——你是罪人,是手染鮮血的劊子手,是要下地獄千刀萬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