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羅殿下,孽鏡台前。
那冥頑不化的凶徒仍是一副桀驁不馴的神色,好似是撞破南牆也不死心一般,在這滿堂陰差鬼吏的注視下,竟是連一分懼意、一分動搖、一分猶豫都沒有,倒真像是他自己所說的那般,心如明鏡無塵、平生做事無愧。
閻羅殿內走過的凶徒也不少了,但像沈詢這樣,堅定無比的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的家夥,卻也是極為少見,以虛擬閻羅載入的經驗記錄判斷,偏偏就是這種自命為“正義”的狂徒,往往才能犯下最為難以想象的滔天惡行!
“觀汝模樣,想來也應該是到孽鏡台前走一遭也不懼了,廢話什麽的我也就不再多說了,牛頭使者,去吧,把孽鏡台的布拉下,讓我們和這位固執的凶徒大人,一樁一樁的……好好清算!”虛擬閻羅冷笑一聲,眼珠轉動,閃爍起了給人無機質的光芒。
“哼,清算便清算,我倒要來看看,你這閻羅老兒到底是準備耍什麽花樣兒!”沈詢昂首,不僅沒有怒罵詛咒,反而還將眉毛一挑,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愉快的笑意,懶洋洋的催促了還沒有動手的牛頭使者一聲:“這位閻羅大人,要動手就趕快一點吧,嘿!休得磨磨蹭蹭的,讓我看輕了你!”
“既然如此……好,那我便如你所願吧!”牛頭使者深深的望了這閻羅殿上少見的凶徒一眼,不急不緩的,拉開了那一層籠罩在孽鏡台之上的黑布……
預先設想的痛苦並未到來,而在那一個瞬間之中,五彩斑斕的漆黑色彩則完全充斥了沈詢的整個視野,溫柔的包裹了他的整個“靈魂”,並帶著淺層意識,向心靈之海的深處下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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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久前發生的故事。
明暗不定的燈光中,迎著那襲在蒼白月光照耀下,仿佛脫離了塵世的纖細身影,裹挾著漆黑的霧氣,裝甲覆身的惡鬼毫不猶豫選擇了發動攻擊,眼瞳中瘋狂到幾近乎燃燒的赤紅閃耀,在狹小的房間內,頓時扯動起了足以比擬刀刃的鋒銳激波。
“……把我的人,給還回來!”
沒有開口,惡鬼沙啞而飽含著怒意,便自然而然的在這個自稱是“魁”的女人心中響起了,其中的認真之意,更是讓她忍不住冷聲譏諷道:“我出現這裡,難道你還不明白是公司已經發現了你做的那些事情了嗎?本來本著你價值重大,殺死了對我們也是一個損失的想法,準備留你一命的……現在看來,你不僅是想葬送自己的性命,也同樣是想葬送這個女孩的性命咯!”
蒼白的月光變化,仿佛自有著靈性一般,組成了刀槍劍戟、組成了斧鉞鉤釵,忽然間,迎面攔在了惡鬼奔襲的路徑之上,在兵刃與裝甲的極速碰撞中,擦出了陣陣熾熱的火花。
“惟爾神明,號吼[風鉞][風孛],拔木偃草,使旌旗指敵,飛沙走石,飛泰山之形,晝不見於虜目;震雷霆之響,近不聞於虜耳!”
神聖而虛幻一般的禱文在耳旁響起,當下,裝甲惡鬼的動作便不由得一滯,身軀上憑空浮現出了數十道流血不止的傷口,一瞬間,失去了“視力”和“聽力”這兩項人體捕捉信息的主要感官。
“你這是想逃跑了嗎?給我出來!!”
裝甲惡鬼低聲吼叫一聲,漆黑的臂刃延伸而出,以剩下的幾樣感官、以及冥冥中的靈覺作為依據,反身揮起了風暴,將一片片絢麗的銀亮寒光揮灑而出,硬生生劈斷了那傾瀉而來的如潮月光!
——到底在哪、到底在哪兒……
只是幾分鍾的時間不到,
在觸手之處再沒有一件可斬之物後,滿身深淺不一的裂隙的裝甲惡鬼的動作終於緩緩停了下來,視覺重新回歸,望了望著眼前被自己製造而出的廢墟,又望了望那灑落一大片的藍色血跡後,在漸生明悟的沈詢耳邊,一個清冷中又夾雜著慵懶之意的聲音便響起了,愉快的為他慶賀: “恭喜你,成功殺死了你為自己安排的獄卒,終於脫離了這片平凡的牢籠。”
“不、不……那不是我!”刺痛盤繞腦海,沈詢捂住腦袋,勉強出聲後,像是找到了求生的稻草一樣,忽然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一樣,以堅定無比的聲音說道:“罪魁禍首,該是[你]才對!”
他說出這話之後,就像是捅破了什麽無形的壁障一樣,周圍的一切又重新變得虛幻無比,露出了地下那無止境的黑暗大海。
緊接著,有溫柔而愉快的女聲響起:
“啊……不要擔心,我們的這一趟旅途,可沒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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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在不久之前發生的故事。
宛若杯口一般血色太陽凌駕於城市上空,宛如活物的心臟一般,不斷搏動著,將振動傳揚向四面八方,讓整座神祝市,也隨之緩慢的遵循某個頻段律動了起來。
然而,就在結束“謝肉祭”的光輝即將被灑向大地的時候,這忽然間,於地下巨蛋的廢墟之間,分列於各方的五彩光輝卻是突然升騰而起,在半空之中,仿佛幻化成了五杆招搖的旗幟。
“老夫我說謊騙一下你而已,小鬼,你還真信我會這麽甘願引頸就戮啊!”名為奈良化二鐵的老者發出嗤笑聲,雖然失去了頭顱,可囂狂的氣焰卻仿佛比生前還要煊赫,甚至讓周圍的空氣都開始不穩定的波動了起來。
地下巨蛋本身便殘存著諸多古代的亡靈,作為謝肉祭的儀式場,它更是類似於怨靈聚合體一般的存在,在百鬼降生於世的過程被打斷了的同時,這卻也意味著,讓奈良化二鐵還未徹底泯滅的意識,有了一個統禦諸多舊時代的怨靈而複生的機會!
不甘著舊時代的終結、憎恨著新時代的一切……於此,無數已然死去多時的亡靈齊聚,為自己等人的時代唱起了古調的喪歌,試圖挽留那臨近日暮的光芒。
“吾等,乃逆潮之人!”
“吾等,乃暮日之民!”
“吾等,乃亡骸之軍!”
從大地深處、從汙泥之下、從朽木之中……整座神祝市,無數的亡靈匯聚成了軍勢,猙獰的臉龐上呈現著各種不同的遺憾和不甘,迎著天上的那輪血日,蒼白色的骨骸之河決堤倒傾,宛如一隻隻撲火的飛蛾一般,試圖用自己微末的身軀,去熄滅天上那並不仁慈的光芒。
“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除此四大惡之外,竟也不能概括汝這一生惡行的全部……呵,若是將那些小罪小惡也算上的話,依我看來,汝這竟是將十八層地獄坐穿,也未能有洗盡罪業之日也!”
世界如迷離的萬華鏡一般旋轉著,虛幻的光影閃過,沈詢仿佛又回到了閻羅殿,聽到閻羅的那句評語在耳旁響起。
不知不覺間,漆黑的鬼神握緊了手中的兵刃,在本能的推動下,竟是已經毫不猶豫的揮動起了長刀,揮灑出一片瑰麗的猩紅血光,一下子將靠得最近的那一大片亡魂斬為兩段。
癲狂而肆意的某種東西從沈詢的心中被重新翻了出來,就像是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一般,它放肆大笑,以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姿態,展開了殺戮,硬生生將那源源不斷的從神祝市各個地方鑽出來的亡靈之軍攔了下來,未讓出哪怕一尺的空間。
“你看到了吧,並非是我,而是說……這一整座城市,都是被將軍閣下所描述的那什麽新時代而拋棄的人。”
“如果能擁抱光明的話,哪個正常人不想去擁抱光明呢, 唉,只可惜,這個世界卻偏偏喜歡給人一些兩難的選擇。”
“貨幣貶值、銀行破產、企業倒閉、工人失業、產業無法轉型、社會經濟蕭條、國家政局混亂……將軍閣下隻告訴我,近年來經濟在可持續複蘇,卻不肯說,那些金融機構隱藏下的那麽多不良壞帳!”
不知是奈良化二鐵還是誰的聲音響起,或是帶著神祝市這座被新時代拒絕了的城市的意志,緩緩說道:“你以為你給這座城市帶來的是新時代的光明嗎?不,你給這座城市帶來的,只是最為殘忍的現實!”
“讓我們這些舊時代的家夥在幻夢中溺死不好嗎?讓我們這些不甘逝去的亡靈自然去迎接自己的死亡不好嗎?”
“為什麽、為什麽你偏要來阻止呢!”
沈詢未曾立刻回答,而是望著那條仍然源源不斷的向著自己湧來、但卻不知何時已經纖細許多了的骨骸之河,忽然間,陷入了沉思。
鋼鐵的鬼神將戰線繼續向前推進,直到某一刻,站到最後那面容與奈良化二鐵極其相似的亡靈面前時,他的思考才最終得出了答案。
“不好。”沈詢認真回答。
“什麽不好?”亡靈一愣。
沈詢認真說道:“我說,讓你們這些舊時代的家夥在幻夢中溺死,不好。”
在他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就像是又戳破了什麽東西一樣,旋即,他眼前的一切景象便迅速化為了泡沫,即將消散一空。
在那一刻,有聲音響起:“夠了。”
“——我說,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