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問題是必須要去解決的。
從阿瑪西爾的戰略決定要堅守阿德勒地區、一步不退的那一刻開始,整個阿德勒地區就變成了一張碩大的賭桌。
雙方所有的籌碼都擺在桌上,先是小規模地再各個點交互,你贏我一些我贏你一些,各有勝負,直到哪一方失去耐心,亦或是被局勢所迫,進而選擇“梭哈”。
而無論是小規模戰場還是大的戰役,這不是戰術的制定者能夠輕易彌補的缺陷——事實就是如此,奧聖艾瑪人的軍隊就是更加“聰明”,受教育程度更高,更具備指揮的能力。
通過這樣的能力,他們能夠將劣勢無限地縮小——不是每一個戰場上的奧聖艾瑪人,都會因為長期的疲倦與突如其來的潰敗而士氣垮塌,徹底崩潰,不然奧聖艾瑪人也無法成為這個大陸上最強盛的國家,要不是有哪些美名其曰為“神明奇觀”的地形阻礙,他們或許早就成了大陸的主宰。
會議桌上陷入了沉默,沒有人能夠拿得出一個可以應對的點子。西裡爾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在面前、手臂撐在桌子上,目光掃過那一張張自西利基初創開始便跟隨自己的面容。
在座的有遺落的軍事專家阿茨克·安傑斯,有出色的職業級戰士,有出身貴族卻投身於銀刃騎士團的高貴騎士、來自森林的精靈、還有叛逆出走終於突破職業級的女劍士——
西利基這個草台班子,便是在這樣一股股來自不同力量的助力下成長至今的。
它成長的太快了,快得哪怕已經盡力地去加固底層的基石,這個驟然間龐大到雄踞拉羅謝爾東部的勢力依然顯得輕飄飄的。
它像是一座雲上之城,輕飄飄地升起,但此時面對的,卻是屹立在眼前的高山,無法跨越,也難以與之碰撞。
年輕的侯爵看著台下無言的眾人,明白此時正是他該出來帶頭之時——哪怕他本身也就是個臭打遊戲的,連行會會長都沒當過,難以成為一個出色的執政者,在當上西利基伯爵後,也是將草台班子基本上甩給阿茨克·安傑斯和吉恩·奧康納去管理。
他輕輕咳嗽一聲,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而後開口說道:“諸位,我想我們是不是被一些東西給蒙蔽了雙眼呢?”
“領主大人,您是說……”
“奧聖艾瑪優於我們的地方,我們確實難以追趕。”
“但,我們難道就沒有自己的優勢之處麽?”
“多種族聯合,多樣的兵種,盧雷亞研究院予以我們的支撐,還有與我們結盟的自然信徒——”
他的話讓這些西利基的元老們的目光都亮了起來,阿茨克已經重又捏住了筆,開始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著。
“以我之長,攻其之短,避其鋒芒——諸位,這裡是阿瑪西爾,這裡是拉羅謝爾,這裡可不是奧聖艾瑪的地盤!”
他話音剛落,就看到與會的騎兵隊長羅伯托·菲爾米諾站起身,舉著手發表道:“侯爵大人,此次海利亞保衛戰中,我率領石化巨蜥部隊進攻海利亞城北方向,只有三百名奧聖艾瑪士兵從我方部隊的圍剿中逃脫,並且我軍僅有不到十人輕傷。”
“哦?你認為製勝的關鍵在哪?”
“是石化巨蜥。”羅伯托激動道,“我認為石化巨蜥的作用等同於奧聖艾瑪的地龍軍團,在沒有更大體型的騎兵、或是凶猛的遠程火力限制的情況下,石化巨蜥予以步兵的壓製是絕對的,常規用於對付重騎兵的長矛陣、盾陣對石化巨蜥根本無效!”
“阿茨克?”西裡爾側過頭看向阿茨克,後者剛放下筆,一手捏著下巴,語速極快地說道:“石化巨蜥的效果比我們想象的都要好,機動性方面的缺陷當然也很明顯……這樣吧,羅伯托你帶的部隊暫時從騎兵編制裡分割出來,專門歸類為‘重裝部隊’,之後會給你特別的任務。”
“明白,安傑斯大人。”羅伯托行禮後坐下,隨後站起身的是萊昂納多——這名流浪騎士此時摘下了他的頭盔,露出那張滄桑而英俊的臉,“由於負責的是最遠的東門方向,我率領的部隊盡皆裝備盧雷亞飛鳥突進裝置,根據我的觀察,敵軍很難適應使用飛鳥突進裝置的我軍的行進速度,在初期的衝擊時能夠有效地打亂敵方的陣地。但是一旦陷入纏鬥,優勢便會被迅速拉平……”
“配備飛鳥突進裝置的士兵的裝備往往會更加輕便一些,以提高行進的效率。”阿茨克點頭道,“在近戰纏鬥下並沒有甲胄上的優勢,而且沒有隨軍的牧師施加祝福……我明白了,後續也會對隊伍編制進行調整。”
“另外,盧雷亞研究院那邊更夠給出更多的支持嗎?我記得他們新研發的‘元素彈射戰車’已經在試用期了吧?”
“我會聯系莉迪婭院長的。”
會議桌上的討論氛圍逐漸熱烈,當他們不再桎梏於奧聖艾瑪人的優勢,開始琢磨怎麽擴大自己的優勢,以蓋過對方協調性的長處之時,無窮無盡的點子便如春生的長草一樣密密麻麻地破土而出。
氛圍熱烈到西裡爾都插不進嘴,他抬眼目光落在會議室門外時,卻不由得一愣——
一道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身影,正站在門口,以慈善而欣慰的目光注視著會議室內的一切,而在座的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存在。
西裡爾悄悄後退,離開會議桌,而後從會議室的邊緣走到門口,站到了那道身影的面前,躬身行禮道:
“冕下,您怎麽會在海利亞?”
身穿一身潔白乾淨的長袍的老者摘下了他的兜帽,溫和的目光落在向自己行禮的年輕人身上。
“啊,亞德裡恩侯爵,我只是順路過來看一看而已——之前還聽說海利亞戰況焦灼,沒想到正好目睹侯爵打出的精彩反擊。”
“是我疏忽了,我應該主動出來迎接冕下才對。”西裡爾慚愧道。
“哈哈,是我故意藏起來,本來沒想讓你發現的。”老者笑了起來,“我還沒有給你準備升任侯爵的禮物,讓你知道我來了,不就不能賴過去了嗎?”
“哪裡好意思收冕下的禮物呢?”西裡爾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老者看著他胸前懸掛著那枚項鏈,調侃道:“侯爵也不用客套,你心裡不是巴不得能夠將源初教堂的寶物都塞到自己的懷裡嗎?”
這位老者,自然便是拉羅謝爾的源初教堂主教。
佛提烏。
自索爾科南出發,乘著馬車跨越半個拉羅謝爾,他在海利亞做了短暫的停留,準備一口氣飛過森林與山脈,前往遙遠的奧聖艾瑪都城。
西裡爾目光落在台階下的庭院中,那輛華貴的、主教專屬的飛馬馬車還停在院子中,車門尚未關上,顯然這位主教確實只是路過,順便看一看,而沒有做多的招呼的打算。
他心裡一凜,既然只是路過,說明佛提烏要去的地方在更遠的東方,而海利亞已經幾乎在拉羅謝爾領土的最東方,那麽他的目的地只有可能在群山與森林以東的奧聖艾瑪。
他沒有急著說出自己的猜想,而是走下台階,到馬車旁關上了車門,才回過頭看向還站在台階上的佛提烏。
“冕下,如果不趕時間的話……不如和我在海利亞走一走?”
佛提烏看著他,而後走下台階來,手輕輕一揮,那輛馬車便憑空消散。
“既然亞德裡恩侯爵邀請了,那我也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
兩人離開庭院,走出海利亞的議事大廳,走到了海利亞的街道上。
街道上此時一片繁忙——是“繁忙”,而不是“繁榮”。行色匆匆的人們用推車運送著石塊或是糧食袋,正忙碌著做可能隨時爆發的下一場戰鬥的準備。
修補城牆、填充糧倉,修理裝備,治療傷患,守城連軸轉了十天的海利亞在此之前根本無暇處理這些事情,此時才有空將戰死的士兵的屍體從城牆上運下來,一車一車地拉向安放屍體之地。
佛提烏走在年輕侯爵的一步開外,他目光落在那一張張看不到笑臉、狼狽而滿是灰塵的疲倦的臉上,忍不住輕輕歎息。
“哎——呀!”
他的腳步停住了。
一個小小的身軀正好撞在了他的長袍上,在潔白的長袍上留下了一長條灰黑的印子:那是一個小女孩,此時正一屁股坐倒在地,看著看向她的老人,鼻子抽了又抽,忽然張嘴,大哭了起來:
“爸爸,爸爸不見了,爸爸……”
哭聲中,一道穿著布衫的女人的身影從一旁的巷子裡拐出來,她衝到小女孩旁邊,一把將小女孩摟在了懷裡,而後向著佛提烏連聲道歉:“這位大人,我的女兒不是故意冒犯的,對不起,對不起……”
她說話間,卻一直低頭看著懷裡的女孩,聲音帶著更咽,將頭埋得低低的,緊貼著女孩的額頭。
佛提烏微微搖了搖頭,他微微側眸向後方,那裡剛剛走過一輛拉著士兵屍體的推車。
而後他蹲下身,讓自己於半跪坐在地上的女人處於同一高度,緩緩開口道:
“女士,我很抱歉……我對這座城市、這片土地所遭受的一切,感到無比的抱歉。我才應該說對不起。”
女人愣住了,她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面前這位看著就無比尊貴的老者說出來的。而佛提烏的目光已經落在了她的女兒身上,輕聲開口道:
“你的女兒,她叫什麽名字?”
“茉莉,她叫茉莉。”女人還抱著些許警惕,卻還是回答道。
“那麽……茉莉。”佛提烏抬起一隻手,手中捏著一枚水滴形的吊墜,“等你長大了,你可以拿著這枚吊墜去源初教堂,你將獲得一份體面的工作,成為丹亞的眷顧者——如果你願意的話。”
小女孩看著面前的老者,還有些迷惑不解,但對方的話音有著魔力,她不知不覺間已經伸出手,接住了那枚吊墜。
而佛提烏緊接著伸手,將那名女人攙起,微微躬身後,才走向了停留在原地等待的西裡爾。
“冕下。”西裡爾深吸一口氣,對於佛提烏的行為不知道該發表什麽言論,但佛提烏已經打斷了他的話,直接說道:
“亞德裡恩侯爵,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實意的,我可以賭上我對丹亞的信仰起誓。”
“不,冕下,我沒有質疑您的意思,我只是……不太明白。”
西裡爾看向佛提烏,卻發現老人的臉上此刻帶著真切的痛苦,眼瞼低垂著,似乎不忍心再去注視這座城裡可能再出現在他眼前的慘樣。
兩人緩緩地向著城牆上走去,西城的城牆已經清理乾淨,只是眼前的城牆缺口還未修補,城磚上的血跡也無法抹去。
而佛提烏望著西邊空曠的平野,終於開口道:
“亞德裡恩侯爵。”
“是。”
“我站在整個拉羅謝爾幾乎是最高的位置上,這個位置令我能夠看到許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卻也讓我無法做很多我該做的事情。”
“你能明白這一點嗎?”
西裡爾沉默著,片刻後輕輕點頭:“我明白。”
“源初之神將庇護降臨於祂的子民,而不僅僅局限於她的信徒。自然的信徒、源初的信徒、海的信徒, 祂對所有存在都一視同仁,因為祂是源初。但身為源初的奉行者,我們卻根本無法追逐祂所予以世間的真意……”
佛提烏微昂起頭,大聲地說道:
“身為拉羅謝爾源初教堂的主教,我卻無法予以侵犯這片土地者製裁,這才是最大的罪孽啊——”
他的話音更咽,西裡爾再看向他時,卻發現後者的臉上,已經多出了兩道淚痕。
“丹亞在上,源初在上,願星佑阿瑪西爾,願星佑拉羅謝爾——”
他說話間,身上逐漸綻放出金色的光,以他為中心,逐漸展開一個光罩,將整座海利亞都籠罩了進去。
於是,在海利亞冬日戰後蕭索的半空中。
浮現了一道七彩的虹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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