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考慮過別的方案嗎?”
“別的方案?精靈在破敗的自然面前沒有任何還手之力,西格莉德已經經歷過一次菲賽博爾的摧殘,事實證明龍裔在其面前也無能為力。”
“至於聯絡荷美爾之城……”
“展開了天災級威力攻勢,卻反被菲賽博爾打穿。且不說我能不能說服他們成為助力,我夠不夠資格入他們的眼球……光是和他們取得聯絡,就已經是過於浪費時間了。”
“能依靠的,只有我們自己了。”
年輕的半精靈走在前方,他一步一步輕飄飄的,沒有任何聲響。
跟在後方的伊蘭達爾那以木代步的身形不斷製造著噪音,嘎吱嘎吱的聲音不斷傳來,是這一片死寂的黑森林區域中唯一的聲音。
到處都是火焰灼燒過的痕跡,焦黑的樹乾,灰化的土壤,空氣中彌漫的灼燒的氣味。
這樣的森林讓伊蘭達爾感覺無比陌生,陌生到他以為自己實際上已經身處地獄,而非是他所熟悉的森林中。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著,起初還生澀的自然造木代替身體軀乾前進的方式,此時已經非常熟練,甚至能夠追上西裡爾有意保持速度的步伐。
“再前進一段,就要進入菲賽博爾真正的‘統治區域’了。”
伊蘭達爾微微閉眼,他能夠感應到前方那墮落的自然氣息,扭曲地化為黑色的觸手升空而起,交錯成一張陷入其中便絕對無法逃離的大網,對一切都虎視眈眈。
“進了那裡,可就沒有回頭路了。”西裡爾停下腳步,等伊蘭達爾走到自己的身邊,才開口說道。
“難道你覺得我陪你走到這裡,是來散步的嗎?”伊蘭達爾發出一聲冷淡的笑聲,這樣的笑聲在過往西裡爾與其打交道的時候聽到過無數次,而這一次重逢以來,卻是第一次。
他側過頭,再一次認真地看著這位或許是本紀元文明最傑出的精靈天才。
後者如今的外貌之狼狽醜陋,已經到了足以被“開除”出精靈族譜的地步,就算是那些在過往年間被擄掠走的精靈女性與極其醜陋的人類男性生下來的半精靈,其外貌也要遠勝過一般人類的水平線。
由於越發接近菲賽博爾的所在,這一段行程間,伊蘭達爾已經越發無法壓製身體內來自諾拉汙穢的侵入。他體內的平衡已經被打破,所呈現出的,便是原先僅僅佔據一半的枯木化,已經侵入了他剩余完好的區域。
他的額頭與下巴已經完全淪陷,那並不是單純的皮膚如枯木,而是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乾枯的木質,是類似黑森林那種、光是看著就能予以人精神創傷的感覺,褶皺而枯黑的木質看著人心裡直發滲。
但他僅存的那隻、因為被枯木所壓迫而無法睜大、只能半睜著的眼睛中的神采,卻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那你可要跟上我。”西裡爾平開口說道,“在那片區域裡,我可沒法停下來等你。”
“當然,我既然來了,就沒想成為拖你後腿的累贅。”伊蘭達爾僵硬地笑著,“亞德裡恩,我發現我研究出的這個‘代步’技巧真的挺不錯的,就是對魔力的消耗稍微有些大。等我再優化一下,回去以後便可以教授給族人……”
“不單單是可以讓那些四肢傷殘的族人重新獲得自由行動的能力,在面對沼澤等惡劣地形時,同樣可以用來代步……”
他說得很快,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居然有一些發顫。而面前的年輕人卻是捕捉到了這一點,臉上剛剛還有的一些笑意,在這時也已經徹底隱去。
少年人那認真的目光令伊蘭達爾收住了口,
他看著那張還顯露著稚嫩,對於精靈的容貌而言還屬於“小孩子”的俊朗面龐,最終微微閉上眼,歎了一口氣。“你看出來了嗎?”
“伊蘭達爾。”西裡爾眼中露出一絲悲傷,“你現在還可以回去的。”
“亞德裡恩。”伊蘭達爾將剩余完好的那隻手抬起,慢慢放在胸前,“我說了,來這裡不是陪你散步的。”
“你就沒有想著活著回去,對麽?”
伊蘭達爾微微沉默片刻,而後聲音壓得低低的:
“總是有人要成為階梯的。”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偉大的諾拉會如此鍾意於你,但是……半精靈,論對自然的了解與熟悉,你不如我。”
他的音量逐漸提高,原先沙啞的聲音也開始變得清晰:
“我熟悉這片森林的一切,我聽得到每一棵樹的心跳,聽得到大地的脈搏,自然早已深深刻入我的的骨髓,我的血液便是那林間流淌的小溪,我早已和森林融為一體——半精靈,這是你所不懂得的,來自精靈、來自深林議會、來自最虔誠的諾拉信徒的自然之沉澱。”
他高傲地微仰起頭,看向前方的黑暗。
“我早已涉足希芬平原,如今已經觸摸到白塔利安德爾,在白環以下,在諾拉本體的規則之下,我便是最鼎盛的自然——”
“那麽,當我和你進入黑森林中時,你覺得,諾拉的汙穢,會先盯上誰呢?”
“是一個對自然毫無理解,僅僅被諾拉眷顧的幸運者,還是其王座下唯一的威脅者,那提著長劍扣響其王宮大門的騎士?”
“你……”西裡爾的瞳孔不由得收縮。
這一刻,他已經完全讀懂來自這名精靈天才的用意。
就如同他升華自己的風時,要挑戰阿蘇伊的負面情緒,這些負面情緒自以為是其本體之下獨一無二的存在,尋覓著取代本體,成為新的權柄掌控者的契機,自然不會允許有後繼者挑戰其權威。
而伊蘭達爾,便是自然的權柄的後繼挑戰者。
菲賽博爾已經錯失了一次將其斬殺的機會,而如果伊蘭達爾再一次釋放出自己的氣息,便無異於最誘人的大餐,將會吸引絕大部分來自菲賽博爾的視線……
“你這樣必死無疑——”
“半精靈!”西裡爾的話被伊蘭達爾突然的厲聲所打斷,後者這一次睜大了眼睛,展現出了如初次相見時、其睥睨著這群生命之樹的來訪者的威嚴,“弄清楚,這裡是誰的森林!”
“這是自然之民的森林,這是精靈的舞台,而在這最盛大的劇目上,理應有我們諾拉最純粹的血脈的傳承者的身影——”
“這裡,可沒有你指手畫腳的資格!”
他的話音如一柄重錘一樣砸落,而後他伸手用力一甩自己的長袍,代步的樹根用力一撐之下,他居然向著前方蹬出了十數米遠,瞬間便脫離了如今的“安全所”。
“伊蘭達爾!”
西裡爾緊追上去,那來自諾拉的汙穢的幽魂噪音在他踏入其中之時,瞬間便充斥了他的腦海。他屏息凝神,提高速度,瞬息間便衝到了伊蘭達爾的前方。
後者那僅存的眉毛已經被枯木所吞噬,剩余的面部慘白慘白的,眸中盡是因汙穢而帶來的顫動。
“向前走,亞德裡恩……”
他嘴唇囁嚅著,擠出微弱的聲音:“向前走,不要管我……”
“你這……”
“向前走!”他驀地不知從哪爆發出一股力量,用力抬起僵化的頭,向著西裡爾吼道,“走,去殺掉那些汙穢,去啊,去啊!
他奮力地向前伸出那剩余完好的手臂,食指指著西裡爾,以最後的力量大聲吼道:
“我會盯著你的,我會盯著你將那什麽狗屁菲賽博爾撕碎,不要讓我看到你以失敗告終的結局——”
西裡爾深吸一口氣,他看到伊蘭達爾身側那代步用的木料已經崩解,他的剩下半邊軀體正在迅速地被侵蝕,那最後的眼睛已經開始翻白,他的神智已經逐漸淪陷……
“伊蘭達爾。”他咬了咬牙,最後大聲道:“你看好了,我會將那玩意兒給撕碎的,我會帶著成功回來的!”
風元素自元素池內狂湧而出,伊西斯之羽的力量已然加持於全身。他腳步一擰,頃刻間身形彈射而出,那青色的風如同噴射的尾焰一般拖在他的身後,在黑暗中留下一道明晰的青色軌跡。
伊蘭達爾僵硬地站在那裡,手還保持著指向西裡爾背影的姿勢。
他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能力再動了。這幾句話的時間,枯木已經吞噬了他的大半部分身體,胸膛、大臂、小臂,連手也爬上了那枯木的漆黑。
他的腦海中混沌一片,痛苦的哀嚎聲不知是來自於他自己的靈魂,還是來自於那些入侵的聲音。
再過不用一分鍾,他的整個人都將被汙穢所吞噬,化為一棵人形的枯木,永遠地立在這片墮落的森林之中。
“伊蘭達爾。”他用最後的神智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連通外界那混沌的魔力,似乎還能看到那道在黑森林中高速前進的身影,驚動無數潛藏於此處的怨魂。那些怨魂集聚而起,如一條白色的長帶一般緊追向半精靈少年。
“最後……”
他的靈魂呢喃著,被無數慘白色手臂拖入深遠的最後一刻,他睜開了那面部唯一還完好的眼睛。
“再盛放一次吧。”
刹那間,那抓著他靈魂的慘白手臂盡皆被一股璀璨的光輝震蕩開,接著慘叫著消融。他那被枯木所覆蓋的身軀綻放出無比明亮的金光,這陣金光衝天而起,如同破開陰雲的太陽,將大片大片的黑森林都照耀在其中。
西裡爾緊咬著牙關,那追逐他的諾拉汙穢化作的幽魂每一道都有著驚人的力量,一旦被它們抓住,就算是異次元之門都無法逃離。然而這些東西此時更是越積越多,甚至開始堵向他前進的道路。
可就在他苦於難以繼續前進的一刻,那些慘白的幽魂,忽然都停止了它們的動作,任由西裡爾自它們當中穿行而過,一瞬間便將它們都甩在了後方。
“後面……伊蘭達爾那裡,出什麽事了?”西裡爾心中閃過這個念頭的一刻,他立刻感覺到後背方向一股灼熱的熱度,自極其遙遠之處緊逼而來,仿佛要將他都燒化一般。
他周圍的黑暗逐漸變得明亮,一層自後方而來的金光鍍上了這些漆黑的林木,而這些林木間頓時發出一陣陣的慘叫,這些慘叫赫然是來自於寄居於其中的汙穢。
“伊蘭達爾,究竟在做什麽?”西裡爾心中瘋狂地閃著問號,但他不能回頭——那些幽魂的暫停行動只是暫時的,這是他唯一可以在無干擾下穿過大片黑森林、衝向菲賽博爾的良機。
伊蘭達爾,還在盯著他,一直盯著他,直到他將菲賽博爾撕碎,將成功帶回來——
無論現如今發生的是什麽狀況,那都是伊蘭達爾為他爭取而來的時間,他要做的,有且僅有抓住這每分每秒去靠近菲賽博爾,去撕碎菲賽博爾!
而在他身後的極遙遠之處, 這片深淵黑森林的入口。
那被枯木所覆蓋的精靈,已然完全被璀璨的光所覆蓋。
他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化為淡淡的光點,在逐漸的消散著,他那被金光所覆蓋的頭顱微微低垂。
而後,他以一種古老的呢喃聲,輕聲言道:
“因沃特布魯特,森煌之境。”
“陽光猛烈。”
“萬物顯形。”
光,綻放了。
周邊的一切都開始變得喧囂起來,漆黑的樹木、焦黑的土壤,所有被黑森林所侵染的部分,都開始發出一陣陣人耳所聽不見的吼叫聲。
但這些叫聲並不能阻止什麽,接下來響起的是一陣陣劈啪的爆碎聲,這陣聲音來自這些汙穢的內部,它們齊齊地劈裡啪啦響著,緊接著,一團團火突然燃燒了起來,自其最深處轉瞬間燒至其外層,將其燒了個通透。
那遠處起初追逐少年的幽魂如一片過境的蝗蟲一般,向著這道被光覆蓋的身影直衝而來,但它們才飛到一半,便一個個都開始在空中扭動,隨後它們也被點燃了,不斷地慘嚎著,但這也無法阻止火焰的燃燒。
它們如同墜落的流星一般砸落在下方的火海中,砸落在那金色的身影的身邊,它們試圖抓住那道金色的、正消散的身影,但後者根本沒有理睬他們的意思,只是平靜地注視著前方。
他的目光穿破燃燒的黑森林,穿破遙遠之處永恆的黑暗,追向那道飛奔的少年的身影。
“灰燼中,總有鮮花盛放。”
他呢喃著。
而後化為金色的泡影,破碎在這片燃燒的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