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章越見歐陽修時,對方雖談不上滿臉紅光,氣質絕佳,但也是生性詼諧幽默,常常在自己面前自嘲。
去年章越被罷官,回汴京時順路拜訪了歐陽修。
歐陽修當時正被呂誨,呂大防,范純仁等人彈劾。
歐陽修早已生退意,但是他卻與自己談起嘉祐八年上元夜之日。
上元節時,皇帝會照例賜禦宴於相國寺羅漢院,當夜由中書,樞密二府宰執列席。
當夜韓琦,曾公亮,張升都沒有來,唯獨歐陽修,趙概,胡宿,吳奎四人酣然宴飲。
四人吃酒吃著吃著突然發覺四個人是同時拜翰林學士,並相繼登二府,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這一夜禦宴,歐陽修非常高興,大家都拿當年學士院舊事說來互相談笑,最後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大家都興盡而退。
歐陽修興致很高,甚至邊說邊是大笑,還笑出了眼淚。
章越奇怪自己好容易來看歐陽修一趟,歐陽修反覆只是說嘉祐八年上元夜宴之時,自己喝酒聊天的事到底為什麽?
章越聽著聽著突見一旁的歐陽發暗中拭淚。
章越恍然記起來,嘉祐八年上元夜之後,仁宗皇帝就病逝了。
歐陽修想起自己在仁宗朝的日子,同時念起了對自己恩重如山仁宗皇帝。治平年後,歐陽修雖官至執政,但是遭到罵聲反而最多。所有的官員將濮議的罪過都歸於了歐陽修身上。
所以歐陽修懷念當初在仁宗朝時,日日宴飲笙歌的日子。
當日走的時候,歐陽修親自送了自己出門,他對自己言道:“蘇子瞻回蜀前,曾於我庭下拜訪,我與蘇子瞻言,所謂文章,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
章越聽了這句話明白歐陽修將蘇軾視作他文章的衣缽傳人了。
蘇軾是歐陽修最得意的門生啊,傳承了他的文章,高舉他的複古大旗。歐陽修對蘇軾的評價‘我讀他的文章,不覺汗出。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之地。’
因為這句話令天下的讀書人都因為歐陽修而認識蘇軾。
當時章越聽得歐陽修如此盛讚蘇軾,心底感歎,在歐陽修心中果真最看重的人就是蘇軾。
不過歐陽修接來下卻命歐陽發取了一本舊書來送給自己。
章越一看這本書名為《昌黎先生集》。
歐陽修對章越道:“老夫十歲時在鄰居家玩耍,見了此六卷昌黎先生集。讀其中《雜說》,《師說》,《送窮文》,《毛穎傳》,《獲麟解》但覺其文深厚而雄博,浩然無涯若可愛。老夫一見愛不釋手借來讀了十幾日,並立志他日當效昌黎先生!”
“昌黎先生一生以文載道明道,以文章複古,振興我儒家道統。文章複古之意,我涉之皮毛,但振興我儒家道統之事未竟,如今我將此書托付給你了。”
章越聽了身子一震,他知道歐陽修藏書萬卷,集錄三代,唯獨此昌黎先生為獨有的一本舊書,是放在他身邊手不釋卷的,如今竟贈給自己了。
章越連忙道:“此書乃伯父心頭之愛,小侄不敢拜領。”
歐陽修道:“我思來想去,振興道統之事舍你之外,沒有第二個人了。”
章越聞言看向歐陽修,其實並不是沒有第二個人。
當年歐陽修寫詩送王安石言,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這吏部文章兩百年,歐陽修初有將王安石比作韓愈之意,意思他能繼承韓愈的道統。
不過後來歐陽修改口了,說了這韓吏部不是韓愈,而是另一個吏部尚書謝朓。
當時王安石與歐陽修因用薛向之事意見相左,至二人鬧翻。
歐陽修收回了對王安石的評價,但如今將這本昌黎先生集贈給了自己,而非他當初寄予厚望的王安石。
當章越拜領後,歐陽修對自己道:“你我或許再無相見之日,便以此書贈之留念。老夫不知何時一紙罷出京師,到時候你也不必專程趕來送我,以免老夫當場十分尷尬!”
聽了歐陽修這麽說,章越又是好笑又是難過。
不過一年後,歐陽修雖遭罵名,但在參政的任上還是乾得好好,韓琦本欲推舉他為樞密使,不過歐陽修也知自己名聲不好,於是就謝絕了。
章越以為此事就此揭過,沒料到自己複官第一日,就要當場送別了歐陽修。
章越道:“伯父,此事仔細想想也知道,這等家事最是私密,而一介禦史又是從何處聽聞?伯父以疏自辯,稱是從何人處聽聞,我想此話將不攻自破。”
聽了章越建議,歐陽修略有所思道:“然也,還是你見事明白,老夫方寸大亂,竟一時失察,慚愧,慚愧。”
章越向歐陽修道:“蔣之奇此人是伯父一手薦拔,若無人在背後挑撥,必不敢為此事,這背後到底是何人所為?”
歐陽修看了章越一眼道:“王陶為禦史中丞不過數日,殿中侍禦史蔣之奇即上疏老夫。禦史台故事三院禦史言事,必先白禦史中丞或雜端,此法以後雖廢,但我不信蔣之奇上奏,王陶事先不知情。”
“王陶為權禦史中丞當日,官家手書‘鹹有一德’四字給王陶,然後與他道,朕與卿一心,不可轉也。王陶對要明賞罰,斥佞人。”
章越聽了暗暗心驚,蔣之奇彈劾歐陽修多半是王陶授意,而王陶此舉肯定是經過官家默許……
官家更進一步的意思,不是對付歐陽修,而是他背後的韓琦。
也就是說,無論歐陽修如何辯解都是無用。
因為是皇帝要你走人!
歐陽修看著天章閣與章越道:“你今日成為官家侍從,第一件事便是切記不要為我說話,官家要貶斥我歐陽修,又同時進用了你,即意味著他並非全然信任王陶。”
章越退後一步道:“小侄記住了。”
歐陽修露出釋然之意,對章越言道:“去吧,去吧!”
章越向歐陽修點了點頭,然後辭別。
章越走了數步,忍不住轉過身,但見歐陽修依舊目送著自己,見自己回頭笑了笑,用手揮了揮示意自己不必因他耽擱。
章越想起當初歐陽修告訴不許自己相送之言,或許今日就是最後一面了。想到自己上京之後,歐陽修相待自己之恩,章越此刻心底難過實在是難以複加。
章越奔至歐陽修面前,然後一拜。
歐陽修扶起章越,拉著他的手言道:“不用擔心你我沒有相見的機會,潁州的西湖景致很好,以後你若暇不妨來一遊,若到時你見一白發老翁,頭上簪滿時令之花,你且莫與旁人發笑,那便是老夫與人醉酒。”
“其實嘛,人生所有的別離,就如同大醉一場,度之你說不是嗎?”
章越點點頭,看向歐陽修。
我亦隻如常日醉,莫教管弦作離聲。
……
章越沒料到自己複官的第一日便送別了歐陽修。
次日章越正式入直。
天子在大起居中與百官議事,章越靜靜地在便殿等候。
不久官家也到達便殿,身旁跟著龍圖閣直學士韓維。
章越在便殿中拜了官家,官家笑著對章越道:“章卿終於來了,朕身邊正缺可用之人,你以後對朕要知無不言,言而無隱才是,如此才能匡正朕的得失,以益君德。”
章越道:“陛下聖明天縱,愚臣豈敢妄言,但所望千慮一得,能有寸益於陛下罷了。”
官家笑了笑。
當即官家走到正殿中禦座,而韓維,章越陪侍在旁。
這時候大臣們輪流入殿奏事,韓琦因出任山陵使,一直在操辦先帝陵墓之事不在場,歐陽修被彈劾後,人也是在家呆著,同時上疏辭官避嫌。
入殿的宰輔是曾公亮,吳奎二人。
吳奎向官家上奏道:“啟稟陛下,王安石稱疾不願赴闕,上疏請求分守地方,不知當如何處置?”
官家聞言有所不滿對曾公亮言道:“先帝在位時,屢召王安石,但王安石卻屢屢推脫不願起複,此是否有不恭之嫌?或者又有什麽隱情?”
曾公亮道:“王安石乃當世大儒,能堪大用,比之聖賢也不為過。如今屢召不起,必是有疾,沒有其他原因。”
曾公亮說完,官家又看向吳奎。
吳奎則道:“嘉祐七年時,因一刑名之事,王安石與開封府有所衝突,最後有司裁定是王安石無禮。此事王安石本當上朝向仁宗皇帝謝罪,但王安石堅持不往。”
“此事朝廷本當問罪王安石,是韓相赦之。但王安石屢以為韓相抑己,以至於忿忿不平,故而堅決不肯入朝。”
章越心知吳奎說得是那鵪鶉案。
反正經吳奎這麽一描述,一個心胸狹隘與宰相鬥氣的王安石便表達在官家面前。
官家聽了也是有所懷疑,怎麽章越與韓維同時推薦的王安石,看來似乎有些顢頇啊。
見官家的臉色,曾公亮不幹了,他言道:“陛下王安石有輔相之才,吳奎所言迷惑聖聽。”
吳奎聽曾公亮如此指責自己,也是毫不相讓言道:“陛下,臣與王安石同領群牧使時,便見他處事迂闊至極,再加上以往種種之不是,萬一啟用此人,必然是朝綱大亂。是曾公亮迷惑聖聽,而非臣迷惑聖聽。”
官家見曾公亮與吳奎各執一詞,二人退下後。
官家對韓維道:“既是王安石不願赴闕,那麽不如從其所請,先讓王安石知江寧府好了。”
韓維則道:“陛下若是如此王安石必不肯赴任?”
“為何?”官家問道。
韓維道:“王安石既是稱疾,但若出為一任郡守,足證其精神可以勝任,如此不從朝請侍奉陛下於侍講之地,這並非是人之常情。王安石如此不是偽詐之徒還是什。”
章越看了韓維一眼,你這是幫王安石還是坑王安石,萬一天子真的下令,王安石接受了知江寧府的詔令,不就真成了奸詐之徒麽?
韓維堅決地道:“陛下如今踐祚之初,若要招攬群賢,共圖天下興治,哪個臣子不願意上效忠陛下,下盡平生所學。如今王安石不願赴闕,臣想是猶豫之故,不知陛下禮賢之誠。”
官家又問:“韓卿,章卿也罷了,那麽為何曾相公也屢薦王安石?”
韓維道:“陛下,曾公亮薦王安石,是意在傾覆韓琦之故。”
官家這才恍然,難怪曾公亮要讓王安石入朝,而吳奎是韓琦舉薦為宰執的,故而是一個勁的反對王安石入朝。
這背後都是有利益關系的。
章越初次侍從聽得數語皆感到受益匪淺,而官家肯讓自己參與進來,商議這樣的大事,顯然也是將自己當作了心腹之臣。
不過章越第一次入直,天子不問,他就不說,在那邊當好背景板就是。
曾公亮,吳奎走後,殿下又稟三司使韓絳及翰林學士張方平請求入內。
韓絳一進來則向官家哭窮。
先說到當年仁宗皇帝辦喪事時,賞賜百官禁軍,吃至京師附近一隻羊都不剩下。
如今官家登基要封賞,錢也是絲毫不剩。
最後韓絳用一句話總結了發言,那就是‘百年之積,惟存空簿’。
宋朝立國百余年了,如今國庫裡除了一堆帳簿給天子的,啥也沒有了,啥也不剩了。
章越一直聽國家沒錢沒錢,總覺得宋朝家大業大,怎麽樣還能籌措些資金來渡過難關。但聽韓絳說完才知道是真沒辦法了,國家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官家聽著韓絳,張方平的奏事,一直用牙齒緊咬著嘴唇。
張方平道:“慶歷年後國家一直窮弊, 如今國庫本就不如仁宗皇帝晚年,加之陛下登基又行封賞,實在是拿不出錢來了。如今還望陛下節省開支……”
韓絳,張方平說了一番沒營養的話退下後,官家心情很是不好。
韓維寬慰道:“陛下,此事急切不得,需慢慢來。”
官家點了點頭,隨後稟道前禦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使蔣之奇求見。
章越一聽不由拳頭握起。
但見彭思永,蔣之奇上殿所言只是一事,就是歐陽修的不倫之罪。
蔣之奇跪在殿上慷慨陳詞,稱之要將歐陽修棄市殺之!
章越目視蔣之奇,但見他說得似極為憤慨。
對方看見自己注視他後,蔣之奇看了自己一眼,對方似知道自己的身份,但目光絲毫不避,竟沒有半點心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