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一路陰沉著臉,方才面對劉希奭的質問,他重重地一哼表示了回答。
章越見情況不對,趕緊支開了王韶。
如今劉希奭則與章越不住地說著什麽。
身為走馬承受,作為皇帝的耳目,劉希奭也是在作他本分之內的事情。
他的情緒有些激動,但章越還是在安撫他。
劉希奭不是傻瓜。
顯然易見,從啞兒峽至永寧寨這一段地形,以峁為主,當然也不是不能屯田,但屯田的後果就是得不償失。
再從永寧寨至成紀這段渭水河谷,也沒有荒田,歐陽修老丈人薛奎知秦州時,便在秦州進行過大規模屯田。
王韶給皇帝上疏的原文是從成紀到古渭寨,一共三百多裡的渭水河谷,足足有上萬頃可耕,但章越他們走了兩百多裡都沒有荒田可以屯墾。
這都快要走到古渭了,哪裡來的良田萬頃?
李師中不是瞎子,他固然與王韶不和,根本不會子虛烏有地捏造來攻訐。
竇舜卿,以及後來的李若愚,王克臣都不敢如此冒欺君之罪。
如今看到真相,劉希奭激動了。
不過章越卻反覆地勸劉希奭忍耐。他在協調劉希奭與王韶的關系。
常有個問題,什麽是人情世故?
不是拍馬屁,見人奉迎就是人情世故,真正的人情世故,就是隊伍的合作,個人的忍耐,以及為了目標實現作出的協調。
章越不能讓劉希奭這個時候揭發彈劾王韶。
沒有出兵前,內部絕對不能亂。
次日眾人已接近古渭寨。
這裡天很高很藍,河水也更澄清起來,隨處可見水草豐茂之狀。
雖說朔風更烈,但章越心情卻好了起來,因為在河邊章越總算發現了數處屯田的痕跡,但粗略地算了算大約有幾十頃這般。
章越向劉希奭解釋道:“渭水在古渭寨以下可耕種的河道確實不多,但有啞兒峽寨以北至古渭寨這段看來可以屯田!”
劉希奭看了一旁的王韶一眼,但道:“即便如此,也難說有千頃之地。”
王韶舉起馬鞭向西一指道:“從古渭寨西至渭源堡有六十裡,彼處河谷水草比這裡還豐盛。”
“如今只要渭源堡建好,即可在這六十裡河谷處屯田,最少有五六千頃地。”
聽了王韶的話,章越總算有數。
什麽是真相?真相就是你說一段,我說一段,將兩邊揉起來就是真相。
李師中他們有沒有說假話?沒有,但也有不實的地方。
王韶有沒有說假話?有說假話,但也有真的地方。
過啞兒峽,便不是渭河中下遊的峁地,在渭水上遊之處確實有可以大規模屯田的地方。
特別是從渭源至古渭寨這六十裡地。
只是從王韶說的三百六十裡的渭水河谷,縮短到了只有一百裡。
能怪王韶嗎?
言辭不誇張,就不能爭取到資源,無法讓朝廷扶持他的河湟開荒之策。
就如同十幾年前賣房小哥為了讓你買房子,可謂謊話連篇,但你買了房子後還真得好好謝謝人家。
沒有屯田,糧草就必須仰仗後方輸送,補給線越長就運輸的成本就越高,打下的地方就守不住。
所以說屯田才是開邊的根本,其余的方面都要退到一邊去。
王韶的那句數百裡河谷,打動了天子,若說一百裡就打了折扣了。
但劉希奭也是精細人,反問了一句道:“渭源堡不是還未修好?又如何屯田?”
王韶默然不說話。
章越明白王韶的屯田,目前還是畫餅。
當初李若愚去詢問王韶屯田多少時,屯在哪裡?王韶便一句話都答不出。
為什麽有好地不屯田?
面對劉希奭的質問,王韶憋了半天道:“渭源這六十裡河谷靠得西夏人太近,屯不了。”
夏宋邊界有大量的兩不耕地,特別是橫山區域。
為啥叫兩不耕,就是西夏人耕不了,宋朝人也耕不了。
西夏人每逢春季時就要屯兵境上,使宋軍軍民不敢耕種。到了秋季時再來一趟,若麥子熟了就替你免費收割,帶不走的就燒。
西夏人也是吃準宋軍農耕民族的弱點,一直用侵耕,擾耕騷擾宋軍,使得宋軍邊軍無法屯田。
哪怕宋朝與西夏關系最好的時候,西夏人也從未放棄過侵耕,擾耕之策。
這也是為什麽王韶在古渭還未站穩腳跟,便著手修建渭源堡的緣故,就是為了掩護宋軍後方屯田。
故而古渭的現狀就是可以屯田的屯不了。
王韶下了馬抓了一把肥沃的河谷土壤道:“只要西夏人給我王某三年,不,只要兩年,我便能……”
劉希奭臉上則是陰晴不定。
章越向王韶看了一眼,舉起馬鞭朝北一指道:“要屯田何必在此屯田,要去便去蘭州屯,飲馬黃河豈不快哉!”
劉希奭聽了嚇了一跳:“飲馬黃河?”
章越點點頭道:“不錯,如今古渭的實情,公公也知道了,要麽你回京如實向官家稟告屯田的實情。”
“要麽等一等,等我與王撫勾出兵蘭會後,直搗賊寇巢穴後再稟!”
“什麽你們要出兵蘭州會州?”劉希奭色變。
章越點點頭道:“然也!”
劉希奭一聽打戰就想撥轉馬頭開溜道:“咱家……要奉陪麽?”
章越一把拽住劉希奭馬頭上的韁繩,言道:“當然,公公你想,若是我軍敗了,一切休提,公公要如何說便如何說。但我軍得勝,你回去汴京稟告官家屯田瞞報之實情,到時候官家不但不會誇你反而會責你。”
“只要公公留在古渭,到時候我與王撫勾給你報一個督軍有功!那時候官家定會重重的賞你。”
劉希奭聞言有些心動,此刻他突然看見章越親信韓同已是帶了十幾騎,手中按刀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另一旁則是王韶,王厚父子帶來了騎兵,各個神色不善。
更遠處則是一隊上百人蕃騎,在河谷間前行,領頭的數名蕃人正打量著自己。
劉希奭身邊雖跟著十幾名禁軍的精騎,但對方真要在這渭水上遊的河谷結果他們,絕對一個活口都跑不掉。
劉希奭心道,難道章越,王韶,還真敢劫殺欽差不成?
是了,章越為何要一路安撫自己,一直把他誆至古渭寨時這才圖窮匕見!
劉希奭臉色一白,強自大笑道:“好啊,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咱們竟能平白分一杯羹,謝過舍人,撫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