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都堂裡。
王珪正在喝茶。
如今卷子已上呈天子禦覽,只等卷子發下來,就可以排定名次放榜了。
不過范鎮與王疇對於一卷的名次還在爭議。
不過如今暫時擱置一二,等天子的旨意到了再說。
如今王珪喝了茶後於都堂裡踱步。
華陽王氏乃世代官宦之家,到了王珪已是四代登科了。當年王安石本是狀元,他是榜眼,但王安石寫了一句‘孺子其朋’引起官家不悅,最後被罷。
故而本該是榜眼的王珪為狀元,但宋仁宗有‘朕不欲貴胄先於天下寒俊’之言,以及宋朝有‘官人不為狀元’的故事,所以世代官宦的王珪沒有取代王安石成了狀元。
之後他外任四年後,出任館職。
宋朝有宰相缺人必取於兩制,兩制網人必取中館閣之俗。故而館閣為輔相養才之地。
身在官宦之家多年,王珪對於官場之事最是熟稔。王珪一下子在館閣中脫穎而出,在仕途上遠遠比同年出身的王安石走得順暢。
繼而出任翰林學士天子起草詔書。
王珪出任翰林學士多年。他視草的詔書最為得體,最能得天子賞識,故被譽為大手筆。
這原因一來是王珪文章寫得好,他駢儷文寫得極好,得到了館閣上下的一致稱讚。
另外王珪本人也善於體察天子的心意。揣摩上意,是每個天子近臣的必備功夫。
王珪更是此中高手,且一直小心謹慎,這次肩負知貢舉之責。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仁宗接受韓琦建議立太子之事。韓琦出去後告訴王珪擬詔。
次日王珪又去見了仁宗說這件事有人說是宰執強迫天子你立儲,我想親口聽聽你的意見。
王珪得到仁宗的確認才返回草詔。
此事被歐陽修讚為真學士。
這時候外頭道:“宮裡來人了。”
當即王珪精神一震,立即吩咐人叫了范鎮,王疇及詳定官一並前來迎接宮使。
……
等宮使離去後,王珪,范鎮,王疇及詳定官們都是面露喜色,備感皇恩浩蕩。
宮使除了說官家對他們閱卷甚為滿意,並無他話。
就是這別無他話,已是令王珪他們幾位考官為天子的仁德深為感動了。
何謂‘仁’字,就是克己複禮。
有的事情你能去辦,但卻不去辦,那就是克己複禮。
天子身為九五至尊,克制自己手中無限權力欲望,能夠不為所欲為,就當得‘克己’二字,
克己還不夠,還要能複禮。
天子不加己意干涉,就是放權於人,尊重考官的選擇。
如此省試的卷子已是由禦前歸還都堂,當列前十名的名次。既是天子對於卷子名次不作評定,那麽又歸由由考官決定。
范鎮對省試卷的名次與王疇又產生爭議。
王珪對此也是有所了然。
范鎮固執,王疇堅持,二人都不相上下。
王珪一直兩相不幫,對此保留著最後的態度。但明日就要放榜了,他如今也不得不拿出最後一個決定來。
昨日家仆入貢院送換洗衣裳時,王珪打聽至一個消息,那就是右司諫趙抃曾入宮見過天子,這是禦卷下發前,天子唯一見得一個人。
王珪一直留心著天子的一舉一動,從中揣摩到他對人對事的喜好。
那麽自己可否從趙抃口中窺測到天子的心思呢?
王珪心知這絕不可能。趙抃身為重臣,自是懂得規矩,不可能將與天子的對話泄露給他人。
那麽王珪又從何處窺知呢?
如今對著這十份上呈禦覽的卷子,心底想到了什麽。
他將卷子重新取來放在手中詳看。
當翻至一份卷子時,王珪初看一遍並沒什麽不同,於是將卷子放在一旁。
王珪已是有幾分疲了,當即揉了揉眼睛,取過一毯子來,靠著在高背椅上假寐一會。
當王珪醒來時,見左右正要展燭,他以為自己這一覺睡到入夜,但看了一眼窗外,卻見天光還正亮。
王珪目光回到案頭時,卻不知何時從窗外飛來一隻蝴蝶,正輕盈地泊在卷上。
“莊周夢蝶否?”
王珪微微一笑,覺得此間有幾分意境,放在平日要首詩來,但今日卻無心境。
王珪不覺有異,揮了揮手想要將此蝴蝶驅趕開來,但不意蝴蝶去了又回,又數度停泊在此卷上。
一旁官吏正要上前幫王珪驅趕蝴蝶,但卻為王珪所阻。
王珪一看這蝴蝶數度反覆所停的都是同一卷,而且都是在此卷考生的名字上。
王珪見此一幕不由大奇,心道此莫非乃天意要我取此卷否?
王珪定了定神了,但見左右官吏也都見到了這一幕,幾乎差一點焚香沐浴了,科場上這樣的事倒常有聽說,如今竟親眼所見。
王珪轉念一想,重新坐下將此卷子又細看了一旁。
陡然間他心念一動,他看這名卷子考生名字旁有些異樣。於是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點了點,然後將手指放在舌尖一舔。
“這似是花蜜糯米湯……”
王珪想到這裡,精神一震。
他之前上呈天子禦覽的卷子,是考生的墨卷,這不是謄寫過的卷子,而且還是拆名之後的卷子。
因為這糊名隻對考官,對於天子也糊名,你這是防著誰呢?此乃不敬。故而一定要拆名上呈禦覽。
封印所進行糊名,是將家狀和試紙的接縫處糊名,等於要遮去了半頁紙,而且用糊名所用的漿糊是白面和米湯調和成,一般所用極淡。
而反觀此卷似只有姓名處與家狀的一小部分有些蜜汁糯米湯的痕跡。
這蜜汁糯米湯可是宮裡禦用之物啊,
那麽很顯然了……真相只有一個。
王珪撫須微微一笑,果真是天意啊!
想到這裡,王珪轉過身來道:“盞燈,讓幾位考官至都堂議榜。”
大相國內的蒐集齋外,一大早即來了不少文士。
這些文士中,既有垂垂老矣的老者,也有弱冠的青年,最多的還是正當壯年的中年男子。
此刻他們都在齋外交談。
“這門怎麽還不開啊?”
“等等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原來此齋一個印石值得十貫錢,但總要排得三五個月,方可取得。我是說破了嘴,但齋裡就是不肯加印也不知為何,即便加到十二貫十五貫一個也催不動人家,還道這齋主是個不差錢的人。”
“金銀之物如何動人?我上次拿家傳的拓片上門,對方方才答允。”
對方拍腿道:“早知如此,我也這般一試好了。”
“聽說此齋求印的人都等到半年後了,如今倒是好了,也不知齋主為何性情大變,突然將排至半年後的刻章一口氣都清了。如今我又來此,看看能不能幫我侄兒求一方引首章。”
“不得不說人家那篆刻真得是好,且以書入印,我買不起印章,但買他幾副篆字從中揣摩,也是大有進益的。”
“我看還是章好,我看過齋長刻章的拓片,真可謂寬可走馬,密能藏針,真是大匠手筆,又不見匠氣。”
“既是這麽說,你請齋主刻什麽章?”
“刻一閑章,上書下裡巴人數字,用在這些年收藏的字畫上。”
“好個下裡巴人。”
“見笑見笑。”
“也不知齋主師承何人?問他總不肯直言相告,以他今時之本事,還怕辱沒了師門?”
章越與唐九此刻坐在齋內,唐九喝著酒,章越則打著呵欠。
夥計看著門外的客人不由道:“東家東家,你看多少人慕名而來求你刻章。”
章越見此一幕則是興意闌珊。自從吳安詩口中得知自己省試落榜後,章越也無心讀書,來到了蒐集齋裡用刻章來打發科場失意之情。
沒料到卻是失之東偶收之桑榆,自己這一口氣將店鋪裡積壓半年的單子處理完了,卻不曾料到引得更多的人來了…
看著這一幕,章越想到若是自己科舉不第,以後憑著這一手手藝活過活也行,說不定在汴京也是能混個風生水起。
“東家是不是開門?”
章越看著這麽多人頓時頭大道:“先等等吧,容我吃完這個饅頭。”
章越犒勞完肚子,終於蒐集齋開門作生意,一時間不少人湧了進來。
…
期間都是夥計接待客人,章越自還清閑,這時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章越一見對方正是章俞府上的老都管。
章越見了頓時沒了心情。
老都管抱拳道:“見過三郎君。”
“老都管有禮了,不知有何貴事?”
老都管笑道:“後日正值郎主生辰,郎主想請三郎君過府吃杯壽酒。”
“吃酒啊?”章越沉吟。
老都管笑著道:“是啊,還請三郎君無論如何要賞光。否則小人回去不好向郎主交待。”
章越笑道:“我也不知到時有無變故,若是得空定是前往,還請老都管回去轉告叔父。”
老都管見章越這口氣多半是不會去強笑道:“三郎君不知,夫人過冬前病得頗重,開了春夫人這才緩來。郎主也想借此壽宴為夫人添添喜氣。”
“平日夫人待三郎君可是不薄啊,三郎君此番可一定要去啊。”
章越看了老都管一眼道:“我曉得,老都管若沒有別的事還是請回吧,你也見得,我這還挺忙的,沒功夫招呼你。”
老都管見章越下了逐客令不由心底一凜,今日章越並非昔日那初至汴京,可以任自己拿捏的少年了。
於是老都管忙賠笑道:“三郎君你忙,我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