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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皇帝都有一個恐懼,就是令不出宮城。
比如漢獻帝那般,直接被曹操架空。他能拿主意的也就是宮城內,而不到宮城外。
大宋官家用讀書人為宰相,壓製了外戚、武將、世家、宦官、宗室等集團,使得從宋而起歷代中原正統皇朝都找到了竅門,皇權從此都牢牢把持住了政權。
英宗,神宗都是以小宗入大宗,但從未令大權旁落。
這是宋朝權力設計的高明之處,都是新皇帝一接班,立即掌握了全局。
但對韓絳,章越新任一相一參而言,如何從王安石手中接棒,全面掌握朝政,讓下面人心服口服呢?
當初英宗皇帝登位搞了‘濮議’,通過認爹來確認正統性。
支持濮議的就是自己人,一律提拔,不支持濮議的就不是自己人,一律擼下去,以此明確‘治統’。
後世的明世宗的‘大禮議’也是如出一轍,他也是小宗入大宗。
只是區別在嘉靖贏了英宗輸了。
但宰相呢?宰相所持的就是‘道統’。
道統是什麽?就是經義。
只要王安石的三經新義一直確立,變法就會一直繼續下去。
章越則通過修‘孟子正義’來確認,告訴天下時代已是變了,朝廷的政策已是轉向。
當然天子還未明令【孟子正義】頒布天下,但章越已將蘇轍提拔為中書戶房學習公事。
但孟子正義頒布前,章越必須先改革役法。經過天章閣問政後,章越不可能一件實事沒乾,就貿然拋出‘道統’。
三經新義與孟子正義之分歧,就是【利國】與【利民】之分歧。
王安石版的【募役法】和韓絳、章越版的【免役法】之分歧,也是【利國】與【利民】之分歧。這也是韓絳當初與王安石決裂的原因。
如果改革役法不能推行下去,那麽孟子正義頒布就要推遲,甚至要倒回去。務實就是行,務虛就是知,這就和扣扣子般要一個扣子一個眼扣下去。
從沈括認為要實行差役雇役並行來改革募役法來,朝堂上吵了一年多,現在役法改革頂層設計終於完成,中書已通過,天子已確認,三司、司農寺不再反對,下一步就是司農寺拿出條例細則。
據章越所知,蔡確這些日子授意黃顏,劉佐等人編修司農寺條例,此事司農寺官員非常積極,如《元豐司農敕令式》已接近完成,並得到了天子讚賞。
然而改革免役法的章程,章越至今連草案文字都沒見到,更不用說形成詳細文字頒布天下了。
為什麽司農寺官員反對?
方才說了,司農寺已是獨立的財政系統。
如青苗錢,買撲錢,免役錢都是司農寺繞過轉運司,通過提舉常平司收取至中樞。而且司農寺對司農寺屬官及各路提舉常平司有考核之權。
是怎麽考核的?
司農寺定下的kpi,自是司農寺屬官和各路提舉常平司誰能收得錢多,誰就能獲得課績上的好評,獲得升官的資格。
如今章越免去五等戶的助役錢,必然會遭到司農寺官員以及各路提舉常平官反對。
免去五等戶助役錢,免役錢就少了一塊,下面從司農寺到各路提舉常平司官員今年的目標就完成不了了。
所以別聽這些司農寺官員講什麽。
嘴上都是主義,心底全是生意。
舒亶,黃顏等司農寺官員講了一堆道理,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但心底的小九九就是不說。
這些官員一個個算盤打得是賊精。
當然這都要歸咎於王安石。
王安石當初為了推行免役法,就建立了這樣一個體系,從司農寺到提舉常平司,再到州縣官員,將官員利益全部和朝廷的利益綁定在一起。
王安石為了鼓勵地方官員收錢的積極性,才允許將免役寬剩錢納入地方財政體系,結果大多州縣官員竟將兩成收到了五成。
這已是一個新的體系。
政事堂上。
堂吏給眾官員們奉上茶湯,經過方才一番論述,眾人也有些渴了。
趁著茶歇之余,章越對眾人道:“諸位方才也辛苦了,當初募役法頒行之前,曾令管勾官,與監司,州縣相度利害。”
“但朝廷廣開言路,天下官員,未免人具所見,不能盡知朝廷法意,有管中窺豹之弊。”
“如今本參將募役法改作免役法,再作如此則是築室道謀,難以成就,今日請諸位到此聽言,可謂受益匪淺。”
眾官員們都是起身道:“章相公抬舉了!”
章越將手按了按,示意眾人坐下。
章越對眾人道:“本參說如果,也就是假如免去五等戶役錢,再將州縣的免役寬剩錢限定至兩成,諸位以為如何?”
眾官員們陷入沉默。
章越再度道:“諸位官家曾多次言語‘司農寺事甚善,然尚未了五分事,若司農事了,即天下事大定矣’。”
“本參與韓丞相之本意,乃募役法是為了解民倒懸,但最後卻與民斂財。募役法熙寧四年定下,熙寧七年時,募役法一年所入已至一千零四十余萬貫。如今到了元豐年間,則是一千八百萬貫。”
“當然免役法仍是良法,這點毋庸置疑。”
黃顏言道:“相公,自熙寧八年市易司已是入不敷出,原先重祿法的錢是自市易錢出,後改為募役錢。如今少了五等戶錢,那麽天下胥吏的俸祿這塊如何補?”
免役錢如今是朝廷最大收入,但這錢是留給官家打西北的。
而王安石實行重祿法提高胥吏俸祿,這塊錢是由行市易法後收上來的市易錢。但市易法在熙寧八年已經是實質上失敗,市易錢收不上來了。因此用免役錢來支出胥吏們的俸祿。
那麽只能在西北用兵的費用上減一減了。
因此富弼,司馬光還是有道理的,只要西北兵事一停,其實朝廷是可以剩下不少錢的。
章越道:“朝廷原定征收免役錢一千兩百三十四萬貫之數,支出九百二十五貫之數,如此每年盈余三百萬貫之數。”
“到了熙寧七年司農寺收免役錢一千零四十三萬貫,支出六百四十八萬貫,盈余三百九十五萬;熙寧九年朝廷免役錢收入一千兩百一十萬貫,支出六百五十九萬貫,盈余五百五十一萬貫,而明年也是元豐二年免役錢收入則將達一千八百五十萬貫,但支出還是在六百六十萬貫之數附近,盈余近一千兩千萬貫。”
“如此可知諸位以及各路提舉常平官多麽盡忠於國事。”
從一千零四十三萬貫免役錢增長到一千八百萬貫,可知司農寺以下常平司官員執行目標時候是多麽積極,對於挖掘民間錢財可以用掘地三尺來形容。
章越道:“我與三司使之前核算過,若減去五等戶,則少九百萬貫免役錢,而且若五等戶以力代役,支出之數也可大減,最後仍可盈余三百萬貫!”
“順便說一句,三司使方才已是讚同了免去五等戶役錢,並將剩余寬役錢限定在二成之數。”
章越這麽說,已是告訴眾人三司那邊已是完全讚同了他的改革。
天下州縣一律只收兩成剩余寬役錢,而不是五成至兩成間浮動。
免五等戶免役錢,是對司農寺下手,限定兩成免役寬剩錢是對三司下手。
章越動刀子是既砍司農寺,也砍三司,兩邊都砍讓你們都無話可說。
三司反對不似司農寺那麽堅決,當年三司使沈括就是在提出此事被罷的。地方稅源畢竟就那麽多,司農寺那邊拿了大頭,三司這邊補償性拿小頭,最後征稅的壓力還都給到三司。
所以歷代三司使皆因反對新法而去,薛向被王安石罷,曾布被呂惠卿罷,沈括被蔡確罷。
即便薛向,曾布,沈括都出身新黨,最後都打了自己的臉。
此刻章越如同告訴司農寺官員,三司那已完全支持我了,壓力全部給到你們。
如果你們再反對就是不知好歹。
蔡確,熊本見章越層層遞進,又是以參政之尊親自‘說服’,皆是沉默不語。他們不好說話,就看司農寺官員肯不肯接受這套新規則。
章越見眾人官員已是在半推半就,拋出最後的殺手鐧道:“本參知道司農寺事務劇繁,公使錢上從原先三千五百貫可以加至五千貫,至於各位添支錢和宅錢也一並以同官兩倍支取。”
開封府和三司使的公使錢也不過一萬貫,司農寺加到五千貫便僅次於二衙。
至於添支錢和宅錢也是官員福利,司農寺工作量巨大,章越在此之上大筆一揮,也是作了一個人情。
“至於諸位今年之課績不用多心,本參與熊,蔡兩位判寺商議擬過,既要催辦得利,亦減得民負。但醜話說在前頭,若在此二事上有不得力者,本參予以重治!
司農寺官員最關心就是課績之事,如今聽著章越要親自製評定課績,都是戳中了心思。
“諸位還有何異議?”
話說到這裡,章越目掃過眾人,露睥睨之狀。
舒亶,黃顏等官員都是心底發毛,方才章越一直與他們好好說話,如今方知宰相之威如斯也。
……
是夜,司農寺官員趕製免役法條例細則,次日便呈上章越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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