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府宰相們理出章越與呂惠卿,曾布意見的不同了。
章越反對曾布的私鑄,讚成呂惠卿的官鑄。
同時反對呂惠卿折二折三折五錢,改用楮幣(紙幣)來作為官方用錢。章越還舉了一個例子,就是貨幣的價格由民間來定而不是官方來定。
這不是左右逢源,而是爾等皆菜矣,唯我獨見萬裡。
呂惠卿聞言有所不滿,已是露於言表道:“陛下,自朝廷為交子務以來,交子以三年為一界,每界發行一百二十五萬六千三百四十貫,準備本錢三十六萬貫,以新舊相因之法發行。”
“之後慶歷戰事一起便遠超過一百二十五萬貫之數,熙寧年間王韶又奏請將益州交子務設在熙河,以交引向青唐羌和黨項人買馬,但收效甚微。”
“熙河蕃人寧用鹽鈔,也不用交引,更不用說陝西百姓了,如今一貫交引之值在民間不過一百余文。除了加印鹽鈔一途沒有他法。”
官交子基本已是玩完。
自民交子轉為官交子後,一開始還比較節製,每年印一百二十五萬交子,等三年為一界全部回收重印,以防止有人造假。
但之後民間偽造不絕,同時朝廷濫發,官交子信譽就敗壞了。
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王韶覺得可以把青唐羌和黨項人當作傻瓜耍,所以用交子與他們交易,事實上人家不上當。
而這個時空鹽鈔則取代了官交子。
呂惠卿說官交子再濫發肯定是行不通了,只有加印鹽鈔一途了。
曾布道:“此也行不通,如今鹽鈔是以解鹽和漳鹽為錢本,一旦濫發又去哪裡作本?”
曾布的意思,(陝西路)解鹽和(熙河路)漳鹽每年出產都是有定額的,一旦超出定額濫發紙幣,榷鹽制度也要敗壞。
章越道:“呂公,曾公請聽我一言,交子自以錢對,鹽鈔自以鹽對,所以民間方才信任……”
官家這時打斷道:“不錯,朕看來這交引,鹽引皆始初須要本,待信後然後帶得行。
只要出納盡使民間信之,自不消本。”
官家的意思交子和鹽鈔之所以讓老百姓信任,就是因為有準備金制度,交引的準備金是三十六萬貫鐵錢,鹽鈔就是解鹽和漳鹽。
但只要老百姓相信朝廷,其實準備金也不是太重要。
呂惠卿和曾布見官家這是明擺了支持章越啊,已是公然站台。
章越投桃報李地道:“陛下所言即是,隻消自家有本錢便敢會錢,動則無錢誰肯會錢。”
“好一個人有錢,故而人人都願意將錢借你,若一個人無錢,誰都不敢將錢借給你,臣在京中交引鋪子裡所見,家家都在鋪裡擺了金山錢山便是這個意思。”
“故臣有三策獻給陛下,可解民間錢荒之局,重拾朝廷交引之信!”
三策?
兩府相公都是看向章越,此子口氣不小啊。但看來還是要救交引。
官家大喜過望,滿懷信心地對章越道:“章卿快講!”
章越道:“臣這第一策,便是重建幣信,如今一貫交引不值兩百文,其因就在於幣信搖動。這幾年交子務濫發交引,使其數日增,價亦日損,愈多愈賤,最後至交引折閱(貶值),要想重新稱提(穩定價格),當以重建幣信為上。”
官家不免心想,交子在民間幾乎已無信譽可言,還有什麽辦法重建幣信?
章越心想,常常聽人評論說紙幣不可能在封建社會出現,其實這是錯的,答桉是完全可以的。
為什麽?
因為北宋的交子雖然是失敗了,但是南宋的會子卻成功了。
會子從宋高宗一直推行到賈似道為相。
南宋的錢荒比北宋的錢荒更嚴重,南宋朝廷的鑄幣量僅為北宋的二十分之一,可南宋的經濟又比北宋更發達,所以是會子挽救了北宋經濟,徹底消滅了錢荒。
會子的發行量是多少?
以端平入洛為例,紹定五年發行的會子一共是一億三千三百五十五萬貫,到了端平元年南宋發動收復三京的戰爭,一年所印會子已至四億兩千萬貫,當然這次濫發引起了劇烈的通貨膨脹。
可僅以紹定五年的一億三千萬貫的會子發行量來衡量,與眼下熙寧年間一年兩百萬貫鹽鈔,一百多萬貫交引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端平元年以前說明,會子是非常成功的。
有人言紙幣對於宋朝是一等早熟的制度,但事實上一點也不早熟,最重要的是發行者能夠管得住手,若管不住手哪怕美刀也要崩。
錢荒(通縮)比通脹更可怕,當商業發展與貨幣不相匹配,就會嚴重限制經濟。
從唐朝中期一直持續到北宋末期的錢荒,直到會子出現才得以解決,到了南宋末年弊病才為會子濫發的通貨膨脹。
章越道:“為了重建幣信,臣建議當力行回籠之法,首先允許百姓以稅賦回籠交引,如此疏導壅塞,其次投放鑄幣,朝廷在民間以真金白銀收購交引,其三回籠交引之後,按需鑄幣,杜絕小鬥進,大鬥出之舉。”
會子能成功,很要緊的一點,會子不僅作為官員俸祿的折色發放,同時老百姓繳納稅賦時會子使用比例可以達到六成。
但交引就是只能官方給老百姓,當老百姓還給官方時,人家就不承認了。
眾宰相們聽章越回籠交引之法是三管齊下。
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這辦法可行不可行,在場都是政壇老手難道聽不出來嗎?連呂惠卿都沒當堂反對,只是不知為何胸口一直起伏。
官家聽了幾乎擊節叫好了,重建幣信,說的太對了,一個信值千金萬金。
“第二策便是嚴以重刑,敢偽造交引者必須重處。朝廷當明令天下,敢偽造交引者,輕則充軍流放,重則處死,上至公卿,下至百姓,膽敢觸此罪者,絕不姑息,定罰不饒。”
楮幣最怕的就是造假,官鑄貨幣造假者很多,而且大多都是權貴豪門,因為民間沒有那麽高超的製假技術。所以盡管有三年一次回收交引並全部銷毀重造的制度,仍不能杜絕。
“其三嚴明交引之製法,並嚴明管理之道,臣以為可將交子務設在徽州,以此處楮樹為木,所製之紙更勝過川紙……”
廟堂上章越將此三策娓娓道來,從唐的姚崇,宋璟,再到呂惠卿,蔡京,這是一條罷了多少宰相,且無窮無盡的彎路,然而隨著三策地提來,似開出了一條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