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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485章 澤國
面對官家莫名之怒,章越不由吃了一驚,這也錯了?

 韓琦,曾公亮二人面對官家這樣莫名之火,卻沒什麽意料之外。官家就是這樣的人,喜怒形於色,缺少上位者的城府與莊重。

 換句話說, 咱們這位官家從來不裝!

 打翻韓琦的藥碗,與宮人之流大談曹皇后不是,甚至還當著一眾大臣的面說,曹太后與我無恩。

 對於大臣更是如此當殿罵過樞密使張升,赤裸裸地讓蔡襄辭去三司使之職,一點余地不留給他人。

 即便官家不願扒開南堤, 也可說朕此事再考量一番,但官家直接與章越道出自己的私心。

 韓琦,曾公亮還未開口,禦史中丞賈黯已是直接道:“官家,此非仁主之詞。”

 章越還未說話,韓琦,曾公亮都不吭聲,沒料到替自己出頭的居然是賈黯。

 章越想起歐陽修對賈黯的評價,言此人性剛直,卻思慮有所不至。

 賈黯如何個剛直?

 賈黯在仁宗朝時便已是硬骨頭。

 到了今上時,官家要啟用王府舊臣周孟陽,王廣淵為左右,賈黯站出來說不行,官家說朕身邊沒有可用的人,賈黯言道,滿朝文武那麽多官員, 你居然說沒有可用, 來教教你, 如何選拔人才?

 官家被賈黯說得面紅耳赤,只能作罷。

 官家親政到如今一年多了,連一個王府舊人都沒得到提拔,都是司馬光,賈黯他們強行按著。

 之後濮議,歐陽修提出皇考之說,舉了劉秀和劉病已的例子,誰都知道歐陽修背後是官家的意思,但賈黯卻當堂與歐陽修對噴。

 如今眼見官家斥責章越,賈黯亦是當殿指責,此非仁君所為。

 氣得官家幾乎當堂暈厥過去。

 “朕欲保姨母的墳塋,何錯之有?難道朕的一片孝心也錯了麽?”

 賈黯道:“陛下沒錯,若是陛下為盡孝道,此舉當然妥當,但陛下若是為一城百萬黎民著想,則更不該如此。陛下如今你見這汴京大雨,難道一點也不知這是上天給陛下的警示麽?”

 官家道:“不要再拿上天示警這套說辭,朕承運繼承大寶,自有天命眷顧,一場雨豈可言之。”

 賈黯道:“陛下, 不僅是汴京, 自陛下親政以來日有黑子,江、淮之水或溢或涸。去夏霖雨,涉秋不止。”

 “京畿東南十余州大水,廬舍盡覆,老弱流離,捐瘠道路,妻兒之價,賤於犬豕。今夏厲疫大作,彌數千裡,病者比屋,喪車交路啊!”

 “如今汴京大水,就是因為簡慢宗廟,違逆天時,則水不潤下啊!”

 水不潤下引自洪范五行傳,原文是簡宗廟,不禱祠,廢祭祀,逆天時,則水不潤下。反正官家要認親爹,就是簡慢了仁宗,故而就是簡宗廟,故而大雨成災。

 章越在旁瞠目結舌,本是他與官家的爭執,結果成了賈黯當殿數落昏君。

 不過章越在心底點讚,罵得好!雖然他不喜歡天人感應之說這一套,但必須承認用來罵皇帝賊好用。

 賈黯道:“陛下,此雨乃春旱夏熱之後所生,以往汴京從未有此大雨,這還不是上天的預警麽?”

 官家被賈黯噴得無地自容,賈黯說完又朝韓琦,曾公亮看去又道:“如今二三執政,知官家為先帝後,阿諛奉承,違背經義,建兩統,貳父之說,故而才至七廟神靈震怒,天降暴雨,流殺百姓。”

 章越看了都蒙了,賈黯真是剛啊,連韓琦,曾公亮也罵進去了。

 韓琦大聲道:“陛下,賈黯狂悖,目無君父!”

 曾公亮言道:“陛下,賈黯借大雨之事言簡宗,此為厚誣天人之言。”

 然後宰執與禦史中丞當殿吵了起來,雙方從天變扯到人事,卻遲遲不提及大水之事。谷腫

 這時章越實在忍耐不住,向天子道:“陛下事親之情,令天下共知,但還請陛下以汴京百姓為重,速速泄洪,以免汴京城內成為一片汪洋。”

 “臣冒死向陛下叩請,還望伏允。”

 官家聞言黑著臉不說話,他就是不想泄洪南堤,怎麽章越就這麽不開竅?

 韓琦道:“不如召都水監官員入對。”

 官家同意了,不久判都水監韓贄上殿。

 章越向韓贄說了來龍去脈,言如今半個汴京幾乎已成澤國,官家道:“章卿要扒南堤,但朕的姨母墳塋卻在南堤,韓卿你是治水之臣如何看來?”

 韓贄聽說官家姨母的墳塋在南堤就順勢道:“臣以為只要保住黃河堤壩,則汴京將無礙,區區大雨洪水可以自泄,不必扒開南堤。”

 聽了韓贄這言語,官家不由龍顏大悅道:“說得好,韓卿不愧是心系社稷百姓,如此可保南堤百姓的數萬畝農田了。”

 章越欲再度言語,被韓琦製止道:“既是韓判監都言語了,就這麽辦吧。”

 韓贄看了章越則道:“章太常是判交引監的,何時竟懂得治水之事了?汝還是用心在本分事,不勞越俎代庖了。”

 章越看著韓贄,再看看官家,韓琦最後只能道:“是臣多慮了。”

 眾人一並退出。

 賈黯一臉怒色當先出殿,韓琦曾公亮也是怒氣難當。

 章越夾在中間,不知是去跟賈黯然還是去跟韓琦,曾公亮解釋,如此這個處境最後導致自己也很尷尬。

 倒是韓贄笑著與自己言道:“方才殿上言語衝撞,章太常不必往心底去。”

 對方在皇帝面前頂自己,私下卻來修好,章越道:“南堤之事還望韓判監再多考量考量。”

 韓贄哈哈一笑不以為然地道:“省得。”

 走出殿外,章越但見大雨仍是傾盆。

 章越撐傘走至宮門外時,正遇見開封府長吏,對方問道:“如何了?”

 章越搖了搖頭道:“辦不成。”

 開封府長吏長歎道:“這可如何是好?”

 陡然之間, 轟隆地一聲巨雷響動,劈得人都嚇了一跳。

 宮門左右的人同時抬頭看向烏雲密布的蒼天。

 此刻東京鐵塔外,幾乎與塔腰平齊的黃河依舊奔流不息,渾濁的河水一邊又一邊地衝刷著堤案。

 河丁巡卒正在河堤上巡防,以防止潰口的出現,不少用竹篾裹著的砂石被填充入河岸兩旁。

 而黃河之下的半個東京城,如今都浸沒在水中。

 到了八月三日這一天。

 雨勢更大。

 汴京城的地面上的溝渠,不但沒有排水,反而在往上湧水,一間又一間的屋舍在連日的大水浸泡下倒塌,百姓們發出了悲鳴之聲。

 官家起床後,即聽說宣和殿殿後的井水正在往外冒水止不可止,甚至皇宮裡也開始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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