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遠軍市易司內。
一盞油燈下,張穆之與黃察對坐在一起。
此刻夜幕降臨,一道黑影斜下,更顯得此刻場景有幾分陰森。
張穆之前往通遠軍調查市易司之事,經略使管勾黃察被查問。
在老練的張穆之面前,黃察幾乎沒有招架之力。
張穆之在白日與章越,蔡延慶面前談笑風生,好似一位有德長者,但私下盤問中卻是一名積年老吏,不僅熟練案牘之事,還極能洞察人心,三言兩句抓住黃察破綻,將對方的心理防線洞穿。
眼見黃察要招架不住時,張穆之道:“好了,你先回去吧,過幾日日再來署裡問話。”
張穆之大手一揮,黃察如蒙大赦,倉皇的作揖行禮,這才退出門外。
黃察走出門時雙腿打戰,幾乎是扶牆而去。
一旁的幕僚見黃察這個樣子向張穆之道:“主君眼看就要拿下這黃察,為何又放他走了呢?幾日後變卦怎辦?如今將他拘在此。”
張穆之微微笑道:“此人貪贓證據確鑿,不怕有什麽變數,再說哪有一下子就將人問死的道理。”
“再說這黃察畢竟是進士出身,有個正出身,豈能莽撞地如元仲通般拿下,如此不是似高遵裕那般徹底開罪了章度之,王子純。咱們不是外戚,犯了事沒有太后護著咱們。”
幕僚道:“可是眼下王君萬不見,他入蕃部勾當,至於什麽返回就不知道了,咱們眼前能查問的人只有黃察一人。”
張穆之道:“王君萬入蕃部勾當,誰都知道這是王韶的托詞。這王君萬八成是畏罪不敢返回通遠軍。”
“可是章度之,王子純不是要攻河州嗎?咱們只要拿住了市易司,就拿住了他的錢袋子和糧袋子,加之王君萬這樣的統兵大將不在。章,王要攻河州,沒有錢糧,又沒有人如何能成事?”
“我們不要逼得太緊,只要元仲通被高遵裕送往京師,對方一旦到了,便是王韶問罪之時,著急的是章越,王韶二人。咱們只要在通遠軍細細查市易司帳目就是。”
一旁幕僚道:“不錯,這元仲通,黃察確有帳目不清的事,這是無可置疑的。”
“咱們也沒有冤枉了二人,主君的調查也算分內之事,咱們手中掌握有確鑿的證據。這事說到哪去,也怪罪不了咱們,誰叫章王二人縱容手下貪汙。”
張穆之撫須微微笑了笑。
幕僚笑著:“主君便在這裡安坐,到時候好處便從天上掉下來了。”
張穆之笑道:“說得好,我身為堂堂提刑這等如此身份,哪有低三下四向人討要來功勞,只有人主動送上門來的道理。”
幕僚拍馬屁道:“寧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主君這是薑太公釣魚啊!”
……
元仲通在商人中本就有聲望,眼見他被抓,兼之朝廷查問市易司,從陝西來的商人不由驚疑,來古渭寨的商人頓時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
張穆之查問官員尚有顧忌,但查問商人卻是不在話下。
市易司現在就是章越,王韶二人的錢糧所在,不僅與蕃人買賣茶馬,也是和糴入中的由來。
隨著張穆之的一查,別說討伐河州,連在熙州的兵馬錢糧都無法保障。
王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至熙州找章越。
王韶見了章越便道:“高遵裕將此事報給張穆之,分明就是不欲我等出兵河州。”
章越心想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自己作了錯事,也由不得人家。
章越道:“如今張穆之有真憑實據在手,怕是一時停不下。”
王韶道:“停不下也要停下!此人在古渭這麽一查,我們幾萬大軍便被他卡住了脖子。”
章越道:“如何停?元仲通在高遵裕手中,他進京一問便是水落石出,他如今停手便有包庇縱容之罪。”
“張穆之也算手下留情了,至少沒有在古渭大舉抓人拿問,當然他要肯,也是辦得到。”
王韶問道:“那麽張穆之在等什麽?”
章越道:“子純有所不知,此等要案都不敢查辦得太急。”
“為何?”
章越道:“查得太急了,萬一逼急了事主,容易禍害到自身,徹底得罪了人,若查得慢了,可容事主徐徐找人說項,若得到朝中大人物言語一兩句,自己可落得一樁人情,或者逼事主肯傾家蕩產賄之。”
王韶問道:“聽聞張穆之是出身薛計相(薛向)幕下。”
王韶知道章越與薛向有故舊。
章越道:“找薛計相也不是不行,但這張穆之要從河州之役中分功,這是鐵了心了,非等我上門找他低頭求情呢。”
“我低著個頭也沒什麽,將河州戰功分他一些也無妨,但他與高遵裕勾結,此我便不容他了。”
王韶恨聲道:“我等正欲建功立業,但朝中總有人給我們使絆子,打敗木征不難,但難在有人不欲我們建功立業。此難難過沙場之事十倍!”
“若糾纏在此事上,我等如何能成功?”
章越能理解王韶,當初攻打會州蘭州,後來又打下熙州時,都是很順利,但如今朝廷調撥了那麽多資源兵馬來攻打河州,本應該更容易,結果反而卻更難。
陷入了無數內耗和勾心鬥角中。
就好比辦一個公司,公司尚小的時候,創始人團隊都那麽齊心協力,一旦公司大人,引入戰略投資了,於是各種事情就來了,團隊內部不和,而金主既要用著你,又怕你失去控制。
朝廷的事也是這樣,不管尚好,一管就死。
當初小團隊作戰無往不利,但如今官大了,兵馬多了,反而事辦不成了。
章越和王韶便面對這個問題。
王韶咬牙道:“無論如何先攻下河州再說,只要攻下了河州,高遵裕,張穆之便無話可說!”
章越道:“熙州的糧草尚未齊備,王君萬還避禍在外,這時候出兵太冒險了。若董氈率兵來援如何是好?”
王韶沒了言語。
章越將手一按道:“稍安毋躁,此事我來辦。”
王韶問道:“如何辦之?”
章越笑道:“子純可知史丹,石顯與劉向之事?看吾一封奏疏便要張穆之走人!”
……
汴京城,崇政殿中。
官家正關切著熙州進取之事,王安石,文彥博,吳充,王珪,馮京,蔡挺都坐在一旁。
官家道:“章越陳情的奏疏都看了嗎?”
幾位宰執都點了點頭。
官家道:“朕以為當今天下之患,在於下面的官員巧言亂實,之前高遵裕屢屢上奏言河州暫不可攻伐,朕還擔心是否章越,王韶二人急切成功,想要下一道聖旨讓他們二人遲些時日再說。”
“當時還是幾位宰執勸朕,既給予章,王二人臨機專斷之權,朕便不可再旨乾預,但如今從章越這封奏疏來看,高遵裕似另有隱情啊!”
王安石道:“陛下,臣以為章越,王韶皆非貪墨之人,不過二人或許有些攬事擅權倒是不假,高遵裕窺其職任,便以欺侵市易錢的事告訴張穆之。”
吳充道:“陛下之志在於調一天下,兼並狄夷。”
“今秉常柔弱,正合經營,狄夷之功雖不可貪圖之,然陛下欲大有作為,則狄夷可以兼製時,不可失之,不宜為人所壞。”
“現今高遵裕,張穆之不肯協同,進取河湟之事必然敗壞。而帥權有所分,必然會有多方沮壞,以快其私志。”
吳充在私志二字上重了重。
高遵裕,張穆之二人故意用職權阻撓章越,王韶攻打河州,他們圖的是什麽?
就是拿朝廷公器,以快私志。
文彥博則道:“陛下,臣以為這章越,王韶二人都極有方略,之前用兵連戰連捷,足見陛下用人之高明,如今二人被製禦,故不得自由。”
“不過高遵裕,張穆之所查市易司貪墨之案,並非空穴來風,臣見若沒有得到真憑實據,絕不敢如此誣賴帥臣。”
官家道:“朕見的章越在奏疏裡所言,之前通遠軍蕃部舉種內屬,願聽本朝點集,不僅如此,還任憑察點戶口。”
“朕以為這些蕃部新歸附,便多給些料錢安撫又有何不可?至於超出用度,不及上報也是難免之事,不必在錢糧之事上有所繩之。”
吳充道:“陛下所言極是,只要每個官員人人皆公心濟物,祖宗又何必設那麽多措置,以防人生出私心來。”
“臣請陛下專以時日委之章越王韶, 二人必是盡力。還請陛下照察!”
官家點點頭道:“章越在奏疏所言,祖宗上下皆無漢元帝之庸,一意任用似史丹,石顯等外戚宦官,迫害似劉向,蕭望之等大臣,故本朝士大夫以國事為己任,盡忠報效於國家。祖宗不是,朕亦不是漢元帝。”
幾位宰執皆道:“陛下聖明。”
官家道:“朕記得朕屢次三番叮囑要假以章越,王韶歲月,寬其韁轡,但是下面的官員為何屢屢不聽,多設阻撓,以快私志!”
“這高遵裕,張穆之二人著實太過,如今將高遵裕調離熙州,怕是有損太后顏面,但這張穆之與高遵裕沆瀣一氣,身為一路提刑,卻無半點風骨,當罷落其職!”
王安石道:“陛下,張穆之也是一路提刑,之前整頓保甲之事還算得力,落他三職,貶至偏州即是!”
官家道:“準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