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公亮說的蘇易簡是什麽人?
那是太宗朝的人物,太平興國五年的狀元。
他身上有多項宋朝的官場記錄至今也無人打破,如最年輕的知製誥(二十六歲),最年輕的翰林學士(二十八歲),最年輕的參知政事(三十六歲)。
蘇易簡升遷如此迅速,固然有他是狀元出身,且深受太宗皇帝信任的緣故,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當時宋朝官製還不成熟。
開國初期,皇帝權力大,在用人上還是比較隨心的,官場規矩上也少了很多方面的條條框框。
而且太宗時的知製誥地位絕不同於今日的知製誥。
首先沒有封駁的權力,這是仁宗朝時,富弼開的先例。其次知製誥這職名是終身的,就算外任這個頭銜也允許帶出去。
就好比知縣與縣令,知縣是京官出身,才能叫知縣,而縣令一般都是選人。
但出領大州外藩,有知製誥銜名與普通朝臣完全就是兩個檔次。
可是即便如此,蘇簡易二十六出任知製誥的記錄,也可謂是後無來者了。
官家問章越幾歲時,推舉章越的曾公亮毫不猶豫地答道:“章越嘉右六年十七歲中得狀元,如今正好二十六歲,與蘇易簡同齡。”
官家心道章越也為官快十年了,他微微點頭道:“善。”
王安石道:“章越雖合用,但沒有外任過,若授知製誥,那便為一方帥臣都不在話下,這不是朝廷磨礪用人的典章。臣舉一人,司封員外郎直史館蔡延慶文辭具佳,可出任此職。”
這日在殿上修起居注,記錄官家與大臣言行的正是蔡延慶。
蔡延慶聽王安石推舉自己不由一愣,但礙於身份此刻又不能說話。
去年官家本要用蘇軾修起居注,但因王安石反對而罷,故而改由蔡延慶,孫覺修過起居注。
算一算,擔任過修起居注,但還未知製誥的就陳襄,章越,蔡延慶,但孫覺剛因反對青苗法被罷,故而也沒有人提及他。
似韓絳這樣二府官員上任都有向官家舉人的權力。
張方平回朝時向官家就推舉了蘇軾和李大臨。蘇軾不合王安石的意,但李大臨就被重用了。
而韓絳隻推舉了章越。
對於王安石提議的蔡延慶,司馬光反對說蔡延慶並非是進士高選,為官家起草製誥恐怕是力有未逮。
一下子三名官員各有缺點,
陳襄各方面都無可挑剔,但反對過青苗法。
蔡延慶不是進士高選,又兼司馬光放出話來,恐怕學士院考試沒辦法過。
章越則是沒有出任地方的資歷。
議了半日,最後宰執們拿出一致意見。
陳襄為知製誥,蔡延慶,王益柔直舍人院,同時讓原先知製誥的馮京回朝,以翰林學士的身份起草外製。
而章越仍舊修起居注。
當日殿議後,司馬光有些一瘸一拐地走出大殿,他膝蓋生瘡行動非常不便,但即便如此他依舊在朝堂上與王安石爭得寸步不讓。
韓絳與王安石走在另一旁,韓絳資歷在王安石之上,但事事皆以王安石為馬首是瞻。
王安石看了司馬光行動不便的樣子,嘴角動了動,卻沒有問候的意思,徑直走了過去。
正如司馬光與王安石來信說得那般,王安石為參政後,二人已是不通往來一年多了。
王安石對韓絳問道:“曾相公為何突舉章度之為知製誥?”
韓絳道:“是否眼下沒有更合適人選?”
王安石略一思索搖頭道:“非無人也。”
韓絳知王安石用意,今日推舉知製誥人選時,韓絳便沒有幫章越說話。
因為韓絳認為眼下知製誥並非是一個良好時機。
比如在李定的詔命上,章越怎麽辦是拒絕還是接受?
章越接受了,士大夫們肯定是抨擊!這代表章越屈從於君權與相權。
但若是拒絕了,那麽一向深受信任的章越,無疑令官家不悅。帝心卷顧永遠是金,仕途升遷再好也只是銀,若讓官家埋下了不信任的種子,就是得不償失了,而且章越還很有可能成為上任時間最短的知製誥。
韓絳故意不提章越,可是曾公亮卻提了,這顯然是挑撥章越杠王安石,甚至還要拉韓絳下水。
如今朝堂上呂公著,孫覺先後被罷後,韓絳,韓維兩兄弟可謂最堅定支持王安石的人。
而吳充,章越又是與韓絳兄弟在一條線上。
因此曾公亮此舉似不懷好意。
至於知製誥對於章越不爭最穩妥的,不要為了與蘇易簡比肩,而將自己仕途搭進去。
慕虛名處實禍,這是大忌。
韓絳為章越的打算十分周全,否則若是他當時在場出聲支持章越出任知製誥,那麽堂上定為知製誥的肯定是章越,而不是陳襄了。
不過陳襄接到知製誥的任命,卻上疏推辭反而繼續堅持要官家廢除青苗法。
陳襄在上疏中說得毫不客氣,天下之人皆知誤陛下者乃王安石也,誤安石者呂惠卿也……
總而言之,陳襄就是不接受任命,也不願去學士院就試,堅持要求補外。
王安石心想,你既不支持我,索性為陝西轉運使吧。同時王安石還要求從此廢除舍人院知製誥封還詞頭的權力。
官家知王安石要求不敢貿然答允,廢除知製誥說來官家自己是爽了,但是這是會背上罵名的。
唐朝門下省的給事中認為詔書有問題,可以直接封駁,此舉被稱為制度之美。
宋朝翰林學士可以封駁,但知製誥封駁的權力是仁宗皇帝時富弼爭取來的。
官家想了想寫了手詔請陳襄出任知製誥。
陳襄再辭,官家再召陳襄親自面談了半個時辰。
眾人都以為官家這次面談是要強起陳襄為知製誥,但不知陳襄與官家說了什麽,居然答允了陳襄辭去知製誥的請求。
自宋敏求後,李大臨,蘇頌皆格命不下被罷知製誥,而蔡延慶,王益柔直舍人院,負責起草外製。
直舍人院自無封駁之權。
以蔡延慶的資歷本可以知製誥,但王安石卻抑而不授,隻授直舍人院,用意是天子威福不可為私議所奪。
馮京聞此以有疾之名,拒絕前往舍人院赴任。
聽馮京辭命,眾官員都以為以知製誥起草外製將成為歷史,從此只是作為詞臣外出遷官的名銜而已。
能封駁詞頭的知製誥將不複存在。
就在陳襄辭命後數日,官家於崇政殿便殿內見了章越。
章越如今既管勾太學,還負責修起居注。
修起居注是一個光榮而偉大的任務,起居注的記錄是以後每個史官修前任皇帝實錄的第一手資料。
皇帝與大臣們說的每一句話經過起居官記錄後,都會成為歷史。
章越得授修起居注的第一日,陳襄便書‘董狐直筆’四個字贈給他。作為一名史官要有自己的信條,直書其事不為任何人而隱。
不過章越兼了修起居注的差事,同時兼著天章閣侍講之職,可謂忙得不得了,他屢次向官家表示自己身上兼官太多,可否辭掉幾個,但官家一口拒絕了,表示要讓章越將996的精神發揚到底,並把他當作是一等福報。
誰說宋朝冗官太多,大多數官員一個個都閑得蛋疼,章越很想告訴他們,事實不是這個樣子的。
章越很嚴重的懷疑官家是故意如此,你既敢貪圖安逸呆在京師不肯外任,那你就給朕好好忙一忙吧。
面見官家時,官家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韓絳為參政後,樞密副使一職空懸,朕有意招歐陽修回朝,你以為如何?”
章越心道官家也不讓自己緩緩,給口茶喝什麽的。
章越略一思索,官家看章越還沒坐便道:“卿先坐下再說。”
“謝陛下。”
章越熟思片刻後道:“若是歐陽修回朝,怕是王參政不樂意了。”
官家道:“未必,王安石倒常在朕面前讚歐陽公剛直呢。”
章越是想歐陽修回朝最好,不過心想王安石如今勢大,歐陽修是韓琦的鐵杆,二人肯定合不到一處去,既是來了還得再走。
章越道:“臣時常書信問候歐陽修,知他雖心憂社稷,但身子一直不好,若陛下若卷顧老臣,不如厚待他的子侄,讓他們在朝出仕。”
官家點點頭,歐陽修是否出仕的事情,他與宰執議論了很多了,他早有定見,如今讓章越來不過順便聽一聽的他的意見。
官家又問道:“那呂公著如何?朕罷了他禦史中丞之事後一直不安。”
章越道:“陛下,呂家與臣為姻親,臣亦不敢為之辯白,但那句‘晉陽之甲’,臣以為似呂公著這般謹慎寡言的人,不似能說出這樣的話語,不如陛下核查到底是何人所說的,其實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官家點了點頭又問了章越幾個問題。
但見章越所答無不中肯,且與他所謀多是相合心底十分舒坦,然後又問道:“如今宋敏求,蘇頌,李大臨先後罷知製誥之職,朝中有人提議有直舍人院便是了,何必再用知製誥,你以為如何?”
章越心想,官家問得必是老師陳襄。他如今推辭了知製誥,官家便有意從此不再讓知製誥掌外製了。
章越道:“陛下,知製誥不可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