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獨自策馬於汴京的道上,此刻心底煩悶至極,前些日子方知製誥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但今日卻連續開罪了官家和王安石,好似這寒徹的秋風一下子將人吹了個透心涼。
章越打發唐九,張恭二人回府,自己一人騎馬在街頭信馬由韁地亂逛。此刻冷風直吹下,反而令他腦袋覺得更疼,兩側臉頰好似火在燒般通紅通紅的。
章越心想,難道作官要學鄧綰那句名言笑罵由他,好官我自為之?
官家既是這麽信任自己,一切隨著他就是,自己多什麽嘴,順順利利拜公侯不好嗎?
明知道官家非要用兵橫山,自己幹嘛這麽不長眼去反對他。
即便是橫山敗了,也是韓絳當主要處分,自己最多被牽連到一些而已。
為此而失去官家的寵信實在是不值得。
章越騎馬信步街頭,卻見一輛馬車突在自己馬前停下。
“娘子!”
原來十七娘見章越一人打發了唐九,張恭在外閑逛不回家,心底不放心便出來尋他。
十七娘眼見章越這般心疼地道了句:“官人!”
章越坐上馬車,此刻隻覺得滿心委屈,然後與十七娘將事情道出。
十七娘也不說話,便靜靜地聽章越一句一句地道來。
章越握住十七娘的手道:“我如今不是卑官了,又兼驟得了舍人之位。”
“並非是高官厚祿如何如何,我便為這五鬥米折腰了。只是昔日我有恩德於先帝,頂撞也便頂撞了,但今日官家有恩德於我,一直以來信任有加,我如此當面與他翻臉與白眼狼何異。”
頓了頓章越問:“娘子,你說我當如何辦呢?”
十七娘道:“官人早已有了決斷,我又何必多言呢?你也知道,家裡家外的大事都是由你拿主意的。”
章越點了點頭。
十七娘笑道:“官人,此時清風樓新酒料想是上了,你陪我去一趟吧!”
章越陪同十七娘買了清風樓新酒回到府,便進了書房。
陳媽媽道:“主母,蟹已是蒸好,可否叫老爺”
十七娘道:“我親自端進去吧!”
陳媽媽勸道:“可是主母你剛有了身子”
十七娘笑道:“些許事不妨礙的,你們都別去書房打攪老爺。”
陳媽媽道:“是,主母。”
陳媽媽順著十七娘的目光看去。
秋風送晚,燈火之下,章越已在桉頭書寫,容色堅毅。
廚房煮好了秋時新上的新螯,十七娘再配了薑醋醬及一壺新酒,親自端至章越的書房。
十七娘看見章越正全神貫注地書寫扎子。
章越曾與十七娘道,筆就是劍,章就是鎧甲,讀書人搏殺於朝堂上,就如同武將搏殺於疆場。
這裡就是讀書人的生死之地。
章越如今已位列兩制,兩制大臣有一項權力,就是可以書寫扎子。劄子就是專奏,不必經二府,直給官家禦覽,屬於大臣與官家一等私下談話。
此刻對十七娘入內,章越竟恍然不覺。
十七娘將酒蟹放在章越桉頭,然後悄悄退了出去。
汴京的晚上仰頭望去,繁星參鬥,落光葉子的枯枝將夜空繪製,屋舍內燈火猶亮,窗戶紙上勾勒出一個男子奮筆疾書的影子。
“人臣者,必須有地方之任,乃可居廟堂之地。製誥者,館閣之名流,讀書人之表率”
“臣沒有親歷地方,非蒙陛下擢拔,此刻仍身在山林,與草木同朽。臣對陛下知遇之恩唯有犬馬以報臣出身卑微,器識不能弘遠,本不足以襄讚左右,惟職務所在,故直言上諫
官家讀畢章越的奏疏,眼眶微微濕潤感觸道:“章卿是忠於朕的”
章越此疏情真意切,不僅再次陳述了自己用兵河湟之意,反對正面奪取橫山之議,認為太急,同時章越表示願往邊地為親任,而不是身在幕府指手畫腳。
言語至此,官家也反省昨日自己言辭過於激切,當堂與章越發了脾氣。不過官家感動歸於感動,還是對章越再此反對他出兵橫山而感到有一些生氣。
可以肯定無論是誰勸說,都不能動搖他用兵橫山,畢其功於一役的決心。
這時候王安石來見。
官家與王安石對坐。
官家將章越的扎子給王安石過目,王安石看後對官家道:“陛下,臣這裡也有一封章越的劄子要稟告陛下。”
這封劄子王安石本就是隨身攜帶,見官家奉上。之前他並不知道章越與官家因河湟與橫山攻略之間,發生了嚴重的分歧。
官家看了王安石的劄子道:“太學竟公然反對新法,這學生言語諷刺竟被置為上等。”
王安石道:“這蘇嘉正是前舍人蘇頌之子。”
官家問道:“章越管勾太學,他知是不知?”
王安石道:“料是不知,但難辭其咎。”
官家想了想道:“朕如今需用心西夏之事,國之大事,在祀在戎。”
王安石道:“陛下當有此斷,至於用兵西北,臣以為用兵之道一奇一正,奪取橫山可以為正,收復河湟可以為副。”
這個時空,王韶雖改投韓絳帳下,但王安石對河湟用兵還是保留著一個支持的態度。
官家點點頭道:“可是如今樞院反對朕用兵之事。”
王安石道:“反對之人未必都是小人,似司馬光,呂公著都是君子。但是君子之害,有時候要勝過小人,這就是學術不正的緣故。 ”
“既是陛下心底有所決斷,那麽所論不合,便是罷去。”
“所謂明主自有雄斷,朝廷必有法度,則不足以統禦,也無以言出法隨。臣以為陛下以往禦下未免過寬了。”
官家聽了王安石的話深以為然,司馬光,呂公著與王安石都是好友,但因反對變法,先後罷去。那麽對於反對用兵橫山的章越,官家也覺得必須予以訓斥,讓他知道分寸。
王安石的話也讓官家反思自己是不是對親近的人過寬縱了。
官家點點頭道:“卿所言至善,那麽太學的事,委卿全權處置便是。”
王安石會意在太學之事上,官家之前與他有約定,章越管勾太學是他的意思,若他作的不好,自己來責他不用王安石來辦,但如今官家則讓王安石自行處置。
王安石是聰明人,平日只是一心做事,懶得去揣摩別人的心思。但對於官家,王安石還是用心了解的,他立即捕捉到官家這沒道出的心思來。
王安石從崇政殿離開時,想了想問元隨道:“韓相公在哪裡?”
“他有事出外,但說一個時辰後會回到中書。”
王安石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一個時辰後讓章越至中書見我。”
章越上疏後沒有得官家的回復,打算今日再上殿陳詞,將自己的意思解釋清楚。當他來至閤門想要通傳面見天子時,一名中書屬吏已等候在此。
對方向章越行禮道:“章舍人,王相公有事傳喚。”
章越問道:“不知何事?”
但見對方道:“舍人去了便知道了。”
章越心知納悶,稍後跟著對方抵至中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