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四年的正月。
會州。
這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
自王韶擊敗禹藏花麻後,即是出兵大舉掃蕩會州,蘭州。
王韶收攏蕃部的方法,非常簡單粗暴,就是大軍往你家門前一擺,再讓使者手拿著一大疊的鹽鈔到你帳裡去。
先是武力脅迫,再用鹽鈔收買。
經過王韶六七年來在古渭的推廣,青唐蕃部對於宋朝的鹽鈔都是有了極高的認可度。
六七年來使用鹽鈔的蕃人嘗到了鹽鈔的甜頭。
青唐蕃人不會製造銅錢鐵錢之物,所以他們與宋朝人交易就是以物易物,用五谷,乳香,硇砂、罽毯、馬牛與宋朝人交換。
後來宋朝在邊境有了穩定的榷場,也漸漸使用起了錢帛。
可鹽鈔一個比金銀,銅錢鐵錢攜帶方便,第二個就是鹽鈔比起交子不貶值,而且居然還升值。
因此在不少蕃部人眼底,鹽鈔甚至成為了大宋的象征。
而王韶在古渭蕃部中有如許聲望,鹽鈔給了他很大的加成,難怪他動了心思居然要把頭像印在鹽鈔上。
鹽鈔在蕃部之間就是硬通貨,而且在古渭的市易所,隻認鹽鈔一物。
有見鈔即兌的效應,任何商家都不許不收鹽鈔交易。
當初李師中,竇舜欽聽說王韶在古渭寨設市易所與官家說,這裡遠離秦州,永寧等腹地,容易遭到西人劫掠,陳升之也道,這麽多財貨會遭到群羌的窺覬之心。
官家派使者卻詰問,王韶將市易所的數萬貫鹽鈔全部放在一個箱子裡,然後點了一個火把對使者說,你看到這箱子了嗎?
若是蕃人若敢來搶,我便將這箱子一把火給燒了。
使者看得是瞠目結舌,李師中,竇舜卿也是無詞以對。
其實李師中,竇舜卿反對開邊,因為置市易所於古渭,使得秦州無法與蕃人交易,導致不少秦州大族與蕃部無法走私。
王韶這麽一卡,這些人便賺不到錢了。
如今王韶使得是胡蘿卜加大棒,蘭州,會州蕃部陸續而降,其中有會州的汪家家,遇四族,蘭州的巴令謁三族,皆望風歸順。
巴令謁新附後,王韶令他們所部攻撒逋宗城。巴令謁三族趁著西夏軍不備,突襲此城,最後大獲全勝斬首一千級,俘獲西夏軍官十三人。
同時知道宋軍在蘭州會州大勝的消息,蕃僧結吳叱蠟率臨洮附近的蕃部歸附宋朝,帶來了一萬多帳。
而一心打算抄襲宋軍後路,攻打渭源堡的木征聞之時罵罵咧咧了一番,最後無可奈何。
身在青唐城的董氈知道宋軍大勝後,也是非常吃驚,遣使書信向王韶道賀,同時請求官職。
王韶忙著攻城略地,拉攏蕃部,章越則安撫後方。
其中最高興的要屬劉希奭,他身為走馬承守,雖說是當著監軍的差事,但戰打得漂亮,他也是有功勞的。
他如今接到宮裡的來信,說官家已是知道他劉希奭這個人,名字已是上達天聽了。
讓劉希奭好好輔佐章越,王韶建功。
劉希奭心底那個高興,實在是難以形容,一出宮便碰到了好差事,還有章越,王韶這兩個大牛人。
這功勞簡直是來得不費吹灰之力啊。
劉希奭興奮地想著,他這一次冒險來蘭州真是來對了。
這時韓同和呂廣卻一直提醒章越必須北渡黃河,配合宋軍主力攻取囉兀城了。
章越明白這是既定目標,他也找王韶商量過,但在這個事上,二人發生了分歧。
按照王韶的意思,會州蘭州新定,很多蕃部新附,根基還是不穩,與其渡河北上,倒不如將肉吃到嘴裡。
如今仁多保忠據守蘭州城,禹臧花麻還守著定西城,只要定西城與蘭州城沒打下,宋軍就不算真正佔據了蘭州會州,驟然渡河不僅風險大,而且會把手中的勝果全部丟掉。
章越知道王韶說得有道理,這一戰打到現在對二人已經是非常有利了。
在沒有董氈配合下,除了定西城與蘭州城還是西夏手中,宋軍幾乎是盡收蘭州會州兩州。
之前種諤出兵綏德城,幾乎花了朝廷幾百萬貫。
但論到收復土地,遠不如章越,王韶這一次出兵。
宋朝多少年來,沒有如此大規模了的開邊了,而且這也是官家登基後的一個大勝戰。
萬一不知足繼續渡過黃河朝北進攻,那麽碰到西夏主力的概率是很大的。一旦敗北,就是全盤皆輸了。
作為從河湟側擊戰略的提議者,章越此刻也與王韶一般充滿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章越找王韶談了幾次,王韶都是拒絕了渡過黃河的打算。
韓同,呂廣便建議章越強製剝奪王韶的指揮權,改由高遵裕領兵。
章越則沒有同意,讓王韶繼續進攻會州一帶,並策反禹臧花麻的部眾。而禹臧花麻出城與宋軍打了幾戰是敗北,之後便龜縮在定西城裡不出了。
到了一月下旬這一天,該來的還是來的。
章越接到天子的聖旨後,立即召集高遵裕,俞龍珂,王韶,王厚,劉希奭軍議。
首先是給俞龍珂等蕃部首領的封賞是都下來了,章越兌現了事先給蕃部首領的全部承諾。
除了官職以外,同時也獲得了與宋朝的交易權。
是我們的大宋的官員,就有了去古渭寨榷場的交易權,伱可以買我們的茶磚綢緞,我們也會買你的馬匹牛羊。
青唐蕃部嗜茶如命,因為當地沒有蔬菜水果,而是以肉類為主食,所以必須有茶來肉味解膩,青稞之熱,同時補充些微量元素。
同時青唐蕃部的貴人不是穿皮衣,也都是穿絲綢的。
但是茶葉綢緞不是要多少給多少,是有配額的,比如你一個部落能買多少能賣多少,主要視你官位高低而定。
似董氈這樣洮州刺使,即便是宋朝知道此人有些左右搖擺,但仍封個高官來拉攏對方,他可以獲得大量交易權,這也是他統治穩固的基礎。
所以為什麽要有朝貢體系,不允許邊民私下貿易,朝廷要用貿易這個大殺器來區分蠻夷,定親疏遠近。
章越封官許願一兌現,蕃部首領們一個個都是高興,覺得章越這人靠譜,言而有信。
至於新歸附的幾個蕃部首領,章越還沒給他們提請,臉上都有些怪怪。章越向他們許諾封賞是一定會下來的後,這些人當即臉上就有了笑容。
將他們送走後,王韶,高遵裕的臉上都不好看了。
因為蕃部的獎賞都兌現了,但他們呢?
章越道:“聖旨上說,待我軍渡過黃河,直逼興靈後,再議封賞!”
此話一出,王韶當即老大的不快了。
自己三千裡外覓封侯是為什麽?在青唐經營六七年了,苦心謀劃又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有一朝封侯拜相,名留千古嗎?
不過王韶懂得分寸忍著沒說,不過高遵裕卻沒忍住,直接道:“當初太宗皇帝平北漢,本來說是打下北漢後便給將士們封賞,結果呢?北漢是打下了,又說要打契丹,揣著打北漢的封賞沒下來,最後……嘿嘿嘿!”
章越聽了心底好笑。
王韶見高遵裕這衙內都開口,自己還怕啥,於是他道:“是啊,我軍遙擊數百裡,如今都是疲憊不堪,若是繼續進兵,怕是後繼乏力,重蹈高粱……”
王韶這一句話是刹住了,這事屬於揭傷疤不太好提。
章越聽了咳了一聲,高遵裕有資格說,你王韶有嗎?
高遵裕他爺爺高瓊,在高梁河之戰大敗時是第一個衝上去護駕的,人家有資格說,你王韶有什麽資格。
眾人都看了劉希奭一眼,劉希奭非常機敏地道:“諸位繼續說,咱家什麽都沒聽到。”
王韶,高遵裕都是一肚子的嘀咕。
宋太宗高梁河之敗後,連討伐北漢的封賞也賴掉了。他侄兒說了幾句公道話,結果還被逼著自殺。
如今他們也擔心萬一北渡黃河進擊失敗,那麽平蘭州會州的功勞也保不住。
至於王韶堅決反對渡過黃河已不言而喻,甚至面對官家要出兵黃河的聖旨,喊出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話。
弄得劉希奭想要裝作沒聽到,也沒辦法敷衍下去,隻好坐在那乾笑。
散帳後,章越找王韶聊天道:“子純啊!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嗎?”
王韶道:“當然記得,王某一輩子不忘舍人舉薦之恩。”
章越笑道:“我不是與子純說這些的,我在想那時候的子純是英雄困頓之時, 龍遊淺灘之際,幾個潑皮尚且敢在家門前叫陣。”
“再想想如今子純坐擁數萬雄兵,青唐各蕃部的首領在子純面前,謹小慎微,連大氣都不敢出,此番境遇可謂天差地別。”
王韶聽了笑了笑。
章越道:“再說我吧,數個月前,我還出入於廟堂之上,看盡汴京之繁華。而如今……卻到了這個苦寒偏僻,人煙稀少之地。”
“子純,我是兩制大臣,當今文官中官位在我之上也不出四五十人,但我為了朝廷之大計,跋涉千裡至此,此戰若敗,官家第一個問罪的便是我章越。“
“但我明知如此,尚且敢到這裡冒險,而子純你為何反不如我呢?當初那個說效仿霍衛的奇男子,今日怎麽畏首畏尾呢?”
王韶聽章越這麽說,頓時大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