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襄。”
聽到這個名字,官家便知曉了,似種諤惹惱了夏人被貶官,陳襄因爭禮被契丹一封國書便不得不出外。
這實在是太憋屈了。
官家當初也想反對這件事啊,但沒辦法啊,大臣們的意見太統一了。
自己身為皇帝也無法反對。
眼前章越重新提及,不由勾起官家心事。
但見章越‘垂淚’對官家道:“恕臣冒昧,本不該因這些小事打擾陛下,但陳襄是臣的老師,悉心教臣讀書,告訴做人做事的道理。”
“當初沒有陳襄便沒有臣的今日。臣今日稟告此情確實是出自私心……”
官家想到章越當初為歐陽修求情也是這般。有時候官員上疏與皇帝說自己沒有私心,純粹是為了天下,為了陛下。官家還要在那疑心半天,這其中到底有什麽利害關系。
反而章越說自己是一片私心,他倒是理解,有時候身為官家,他更喜歡臣子因為私事來求他,而不是公事。
天地君親師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官家倒是非常理解。當初陳襄從契丹出使回朝,章越不惜曠工也要給老師接風,官家就知道這個老師在章越心目中的分量。
但見章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道:“陛下,但臣想到老師為國爭禮,卻落了個被貶明州以至於如今氣結抑鬱,臣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讀了一輩子聖賢書,難道就是讓我們忍氣吞聲嗎?”
“老師到底哪裡作得不對,難道忠君為國,維護我大宋的體面便是錯了嗎?”
官家心底早有不滿,聽章越這麽一說更是氣,他向王安石問道:“先是種諤被貶,然後是陳襄出外,朝中這股風氣,朕實在是難以明白。王卿,此事你怎麽看?”
王安石與陳襄交往不多,但王回曾拜在陳襄門下,對他的品行也是略有所知,知道對方是一個正人君子。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考量的。
他既向官家獻策以變法富國強兵,然後再鞭撻四夷,那麽他思考的所有點都是基於如此的。
如此在王安石的觀點裡,宋朝對西夏,遼國肯定是保持一個強勢的態度,否則變法僅僅是為了富國嗎?
對於王韶,種諤開邊王安石當然支持,對於敢於和遼國爭禮的陳襄當然也是認同。
王安石道:“陛下,種諤因擅自奪取綏州城而被貶官,他身為武人,祖宗有抑武的制度,如此處罰也是難違眾意,但陳襄是文臣,禮者又系國之體面。”
“我方使者千裡迢迢至契丹敬賀遼主生辰,但遼國使者自己坐大席,而設小席給本朝使者,就算契丹不知什麽是禮儀,但是也沒有這般待客的道理,如今朝堂上下因遼國一封國書都畏懼,以後本朝使者再出使遼國又有什麽地位可言。”
官家點點頭道:“朕已是明白了,章卿你放心,此事朕一定會給你的老師一個公道!”
章越忙道:“臣謝過陛下。”
官家道:“朕記得你的老師是儒學名臣,有濱海四先生之稱對嗎?”
章越點點頭道:“回稟陛下,是這般,老師崇學,蒞官所至都留心教化,必在每處都務興學校。”
官家不由欣然,興學校正是他與王安石最近達成的共識,比如國子監就剛剛擴招了九百人,對於陳襄更添幾分賞識之意。
這樣的官員是可以用的,但安排他何職呢?
不過官家沒有當場給予章越進一步的答覆。
不久王安石與章越便退出了邇英殿。
但見一身紫袍的王安石居前步伐匆匆,一般來說,同事若下了班,同路走的時候都會聊幾句天。
但王安石沒有絲毫交談的意思,章越也沒湊近前去。
不過這一次王安石卻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對章越道:“度之,你是不是對老夫有什麽不滿啊?”
啥?這你都看出來了?
章越連忙解釋道:“回稟內翰,此乃子虛烏有的事,若是章某哪裡作得不對,章某願在內翰面前自證清白。”
王安石對章越道:“那麽方才老夫與官家言語時,你為何打斷?你不知老夫在說什麽?”
章越恍然道:“原來是此事,下官也是一時不察,為了救下老師故而心急如焚。話說回來,今日要不是內翰在旁言語,官家也不會答允,下官在此為老師謝過內翰了。”
王安石道:“哦?真是一時失察?”
章越連忙無比誠懇地點頭道:“千真萬確,千真萬確!下官對王內翰一貫如這黃河之水那是滔滔不絕啊。”
這是什麽爛比喻。
王安石一曬,然後道:“當初離京前,一次宴上,老夫曾與度之言,子貢問政之事,言道足食,足兵,足信之事。豈好數月前官家亦拿此話問我,此事度之知曉不知曉。”
章越心道,是啊,這問題自己與王安石曾討論過,怎麽一時不察拿出來。
章越堅決地搖頭道:“不曾,官家從未問過在下王內翰的事。”
王安石看著章越露出將信將疑之色,然後道:“韓持國(韓維)曾與老夫說,此番老夫進京拜翰林學士,除了他與曾集賢(曾公亮)外,還有第三個人向官家推舉了老夫。”
“老夫當時還以為是呂晦叔(呂公著)或是司馬君實(司馬光),但他們都自承沒有在官家面前推舉過老夫。”
王安石頓了頓,後來自己又去問韓維在官家面前推舉自己的這個人是誰。
韓維哈哈大笑,對王安石說是一個你絕不會想到的人,但我已是答允了他,不會告訴你的。
王安石不由奇怪,什麽人是自己會想不到的呢?還不肯告訴自己。
王安石思來想去,倒是覺得章越有三分可能。
不過韓維,曾公亮推舉自己都是情理之中,韓維與自己是多年的好朋友,曾公亮與自己是姻親,又想讓他入朝膈應韓琦。
但若是章越推舉自己又是什麽情由呢?
不過王安石轉念一想,若是章越推舉了自己,為何會施恩不言呢?也不可能方才他在與官家講親賢臣遠小人之事時打斷自己。
若要變法,必須如秦孝公對商鞅那般信之不疑。
君臣二人便如一人般,如此才能成就大事。
他要通過講學便是將自己主張潛移默化地向天子講明白,這是他講學的目的。
章越此舉似乎不欲官家如秦孝公信任商鞅那般地信任自己。
分明是有心破壞啊。
王安石有些困惑,故而走出殿外便向章越問了這個問題,但見章越哈哈地笑道:“王內翰,你多慮了,章某人微言輕,如何能勝任推舉大臣之事。章某為官一向謹言慎行。”
“那麽呂吉甫(呂惠卿),王子純(王韶),不是你推舉給官家的?”
“正是。”
王安石默然片刻,然後道:“章度之,你莫以為幾句話就可以這般這般,你的話日後老夫自可分辨是真是假。”
拋下這句話後,王安石剛走了幾步,突聽身後言道:“王內翰留步!”
要見真章了嗎?
王安石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眯起眼睛打量章越。
但見章越臉上的笑容已是不見,取而代之是一等凝重莊肅之意。
章越走到王安石身旁然後道:“王內翰,章某有一則故事想說給王內翰聽。”
“春秋時有一諸侯王,其寵妃病故了。諸侯王傷心欲絕,故而以傾國之力,尋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費了二十年之功給寵妃建了一座陵寢。”
“等陵寢建好之時,諸侯王看著宏大的陵寢以及美輪美奐的裝飾,深覺得此陵寢恐怕是古往今來都不會有人超越了。可惜美中不足的是,當初寵妃的棺木與此陵寢格格不入,於是諸侯王睹此便將寵妃的棺木移出陵寢另行安葬。”
王安石聽完這個故事看向了章越:“此乃章正言杜撰吧,此事從無可考。”
章越道:“可考不可考無關緊要,但下官之言王內翰必是了解其中之意吧。”
與方才玩笑話不同,章越此番話倒是顯得無比誠懇。
王安石看了章越一眼,然後道:“多謝章正言良言相勸。”
說完王安石即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
卻說汴京城外送別亭上,孫覺等學生正把酒給陳襄踐行。
幾名學生不時看向汴京方向,孫覺苦笑道:“看來度之今日是抽不開身了。”
眾人不免有些失望,陳襄道:“無妨,度之侍奉君前,出入顧問,一時無暇抽身也是應有的道理。”
眾人聽了點了點頭。
於是孫覺攙扶陳襄上了驢車。
陳襄為官清廉, 故而也是清貧至極,赴任時雇不起馬車,隻好以驢車代步。
陳襄登上驢車前看了汴京一眼臉上滿是滄桑。
眾學生們目送著陳襄乘著驢車離開了汴京。
正當陳襄的驢車在官道上越行越遠時,一行騎兵從後疾馳而來,追上了官道上的陳襄車駕。
陳襄的車駕就這般停在半路上。
孫覺等學生不由好奇,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見陳襄的驢車從官道掉了頭,然後這一行騎兵簇擁著驢車又返回了送別亭。
孫覺又驚又喜帶著一群學生們迎上前問道:“老師,是不是不走了?”
陳襄挑簾探出身子言道:“不知為何,陛下突然下旨召對!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