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奏章未送至時,吳充離開崇政殿,他是心底氣不能平,而文彥博,王安石,馮京則留身奏事。
官家煩躁地踱步半晌,王安石對官家言道:“臣子懼難,此事恐怕還需陛下自定方可,天下之事哪有不冒些風險的。”
文彥博看了王安石一眼。
“陛下,李憲報捷!”
官家看了李憲的捷報,頓時大喜。
“木征一敗於渭源,二敗於抹邦山,三敗於臨洮城下,焉有再戰之理?”官家喜不自勝,可惜吳充此刻不在此地,否則他真要好好誇誇他。
馮京道:“陛下,章越,王韶雖一再大勝,但木征不服,則不算真正勝了。而且王韶殺傷甚重,人心如何能服?”
官家舉起捷報道:“木征服不服又何足道哉?李憲言章越渭源經略有功,安撫番民十數萬,如今又破了木征,不僅洮水以西的羌人,紛紛渡水來投奔,懇請舉種內附,連熙州堅城的鞏令城都不戰而降了。”
馮京聞言心道,連鞏令城都望風歸降了,如今說來,木征真有幾分大勢已去之狀。
文彥博,馮京二人傳視捷報。
王安石亦看到捷報言道:“章越上奏要冊封木征之弟結吳延征,臣以為可以封為禮賓副使,熙州蕃部鈐轄,此外結吳延征與木征同父異母的,可以再封其母為縣君,如此以結吳延征號令熙河兩州蕃部,統其部族為朝廷所用,如此木征降與不降,都不怕兩州蕃部不歸心。”
官家霸氣地道:“準卿所奏!”
文彥博,馮京看了捷報,也是觸動。
文彥博不由道:“王韶真乃天生帥才,而章越為經略之臣,這二人相得益彰。”
馮京道:“之前還慮要不要留臨洮城,如此看來是臣短視了。”
王安石則繼續道:“不過陛下,如今雖有結吳延征,但木征則可令章越,王韶繼續招撫捉拿,木征若降,將兩州蕃部一分為二。萬一木征勢弱轉去投董氈,夏人也是後患無窮。”
文彥博,馮京心道,這時候應恭賀官家大捷,收復熙州全境,哪知王安石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反而是與官家繼續討論事宜。
官家竟也一時忘了這點,與王安石道:“可以讓章越,王韶招撫木征,至於李憲奏疏上所奏章越所請,一律答允他!朕要令他收復……收復……”
官家說到這裡言語激動,一時竟說不下去了。
文彥博,馮京皆道:“熙州本是中國地,久為狄夷所居,如今重歸我漢家,臣等賀陛下武功!”
官家眼眶泛有淚光地點點頭道:“吳充何在?”
這時候聽得殿外簾幕下立著一名小黃門,連忙上前道:“陛下,方才吳充出殿時為一群官員所質問……”
……
這時吳充給謝景溫,唐坰等一群官員尋至。
禦史謝景溫作為王安石姻親,因彈劾蘇軾一朝名聞天下,當時呂公著罷禦史中丞後,王安石故意不讓人再任,有意讓謝景溫成為禦史中丞。
但之後其兄謝景初說你這做法太無恥了,顧及一下咱們謝家名節可否。謝景溫當即為了表示與王安石劃清界限,彈劾了王廣淵,薛向等人。謝景溫又怕王安石不高興,又在李定之事上支持了王安石。
反正謝景溫的反覆此舉,讓王安石和大多數官員都不喜歡。
與謝景溫一並在旁還有唐坰。唐坰與謝景溫有些類似,但他更激進。
變法之初,他便附和王安石,上疏言青苗法不行的緣故是因有大臣反對,只要將韓琦等人斬了,就可以實施成功了。
王安石一看此人說法與王雱如出一轍,肯定是咱們支持新法的同黨啊。
於是王安石讓鄧綰推薦此人出任禦史,官拜太子中允。
但唐坰被提拔後,王安石發現他有問題。
唐坰有一個習慣,就是好廟堂之是而非之。
大家都反對的,我偏偏讚成,大家都讚成的,我偏偏反對。
謝景溫好歹是自己姻親,再如何不會詆毀自己,但唐坰成為禦史後,是見誰都咬。此人就是個愣頭青啊,簡直毫無官場經驗,也沒有任何邏輯可言。
一般而言,用官舉薦都要經過一定考核。
最基本的一個官場規矩要懂,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知道尊卑禮數,一個舉薦後不說黨附吧,最少不能連舉主都噴吧。
最後能夠進入宰執視線,至少經過好幾輪的篩選,無論才乾,人情世故都是上上之選。
可是唐坰這人連最基本的都辦不到。
但王安石當時被攻訐太急,一時用人不察地將唐坰給舉薦了。
王安石有些後悔了,對唐坰不是那麽重用了,並有意疏遠。
眼下吳充從殿上退下時,謝景溫,唐坰二人帶著一票官員逼至吳充面前。
唐坰咄咄逼人地質問吳充道:“木征之叛,是令婿逼之太過嗎?”
吳充大怒,唐坰區區一名太子中允,居然敢如此逼問宰執。
不過見唐坰鼓動了不少官員,吳充淡淡地道:“吾婿有五人,汝問得是吾何婿?”
“當然是章度之!”
吳充拂袖道:“此一派胡言!”
說完吳充欲下階,唐坰卻直攔在他的身前。
吳充色變,一名禦史居然敢攔住宰執的去路,唐坰抬手向天邊一拱道:“唐某為生民正言,為綱紀而論,為諸位同僚請問,為何執政支支吾吾?”
吳充何嘗見過如此膽大的禦史,鐵青著臉不說話,幾名年輕的官員亦是附和。
唐坰道:“敢問樞相是怕了什麽?諸位今日都是見證!”
吳充隻得硬著頭皮道:“你且說來。”
但見唐坰正色言道:“敢問樞相一句,若我軍奪臨洮,則大軍屯兵臨洮,兵馬暴露在前,若夏人與董氈率軍前來如何應之?”
吳充一愣,這唐坰確非無才。
唐坰又道:“我再問一句餉道漫長,從秦鳳路每年都仰仗朝廷抓疏費錢一百七十萬貫,而古渭,臨洮更遠幾百裡,生民何其無辜,要秦鳳路,以及整個陝西路的百姓無妄背上如此沉重的稅賦。”
唐坰這句話說得大義凜然,一句生民無辜,讓自己站在了道德高地上。
吳充反問一句道:“若你要如何為之?”
唐坰道:“若是我當不為此無為之舉,讓章度之,王子純招撫木征,以臨洮城還之,授木征以官爵,令自守岷,洮,領諸部族之外臣,實不必屯兵塞外,列置郡縣,以至於費力費財,使朝廷不堪重負!”
“再問罪章度之,王子純,使從此以後邊將不可再貪功擅開邊釁!”
謝景溫道:“樞相,當年漢唐令西域,突厥臣服,也是以羈縻,而非列以州縣。至於治罪就不必了。”
設置郡縣,而非羈縻。
吳充這就不清楚了,為何明明渭州(通遠軍),熙州本就是漢唐故土,官員們一定要以羈縻,而非郡縣呢?
不少官員都在身後附和。
唐坰傲然道:“還請樞相明白,當年韓宣相費六百萬貫經略夏國而一無所成之事,這臨洮之費恐怕更勝過此役,最後也是徒勞無功。到時候支持此事的樞相就是本朝千古罪人,試問一句,到時候不是一死了之,還開棺問罪,敢問樞相當的起嗎?”
唐坰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詞鋒犀利之極。
最後開棺問罪,令吳充暴怒。不過吳充額上青筋爆出,不過他沒有選擇爭執,大臣與小臣爭執本就是失體統之事。
而且這時候說什麽都是錯,唯有沉默以對,這帳以後再算。
……
唐坰不覺得自己逼問執政有錯,相反這是禦史的本分。
宋朝推崇的就是大小相製,禦史更是皇帝心腹,若宰執與為難,反而為自己博得了耿耿直名!
這時候一名小黃門趕至道:“吳相公,陛下召見!”
唐坰聞言對左右微笑道:“必是我等言語上達天聽了,我等在此坐等此賊辭官!”
吳充看了唐坰一眼,不出一句言語,默然返身回殿。
唐坰笑著目送吳充返殿,吳充頸部這幾年生有一個大節,且越來越大,故走路甚為不美觀。
如今在唐坰目送下,吳充背影看得甚為可笑。
不過遠遠看去,崇政殿竟出現了明黃色的傘蓋,不知何故官家竟親自走出殿外。官家見吳充正在走台階,竟親自降階相迎。
這一幕確實出乎了唐坰等人的意料。
吳充正值狼狽之際,卻見官家親自降階相迎,不由吃了一驚,正要下拜卻為官家雙手扶住。
吳充道:“臣身子不適,勞累陛下親迎,不知有何急事?”
此刻王安石, 文彥博,馮京等人都是隨行在側,但見官家對左右道:“昔日太皇太后遇神仙托夢,言了七個字‘太平宰相項安節’,仁宗皇帝命人在朝中找了許久,沒有這個項安節此人。”
“有一日太皇太后見朝班中的吳卿,便對仁宗皇帝言道,這正是項安節啊!”
這則典故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包括吳充自己。
不過眾人都拿之當作一則軼事而已。
如今官家對吳充道:“如今朕方知太皇太后所言不虛,吳卿真是朕的‘致天下太平’之宰相!”
唐坰遙見吳充感激涕零地拜倒在了官家面前,不知發生了何事?
頓時唐坰,謝景溫二人覺得自己的臉突然之間有些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