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水百轉自狄道而出於隴中。
千裡洮河夏有碧水清波之美,秋有百裡豐收之饒,自唐喪失河西走廊後,這片豐饒的土地數百年來皆為羌人所有。
如今這裡各部蕃部極多,大如冷雞樸部有十萬七千帳之數,也有如鄂特凌、隆博這樣幾百上千帳的小部。
青唐蕃部之間多有世仇,蕃人又最重復仇之義,各部間都有積怨,故而說是一盤散沙也不為過。
只有董氈,木征這樣的貴種之子才有相當的號召力。
如今洮河附近,也有不少蕃人開始耕種土地,譬如有麥、大麥、青稞等物,不過耕作水平甚是粗放,純屬看天吃飯那等。
此刻洮河的蕃部百姓,看著十幾騎騎兵飛馳而過,為首之人胸前飾有銀鶻圖案,手中還拿著一枚鐵箭。
蕃部百姓們一見即知這是傳箭起兵,只是不知是誰下的號令?又是去攻打何人?
拓碩部內,其首領正與一名穿著絲織衣綢,右臂戴著瑟瑟臂飾的男子說話。
瑟瑟是一等碧色寶石,能穿戴此寶石為蕃部身份最高之人。
此人便是董裕,董氈的侄兒,木征的親兄弟。
青唐蕃部重貴種,唃廝囉是前代青唐蕃部共主,而董氈是他的第三子,並繼承父親的地位,至於木征是董氈兄長瞎氈的的兒子,從名義上來說還是唃廝囉的嫡長孫,也因此獲得熙河兩州蕃部的支持。
董裕作為木征的弟弟也是唃廝囉的子孫,故能佩戴瑟瑟臂飾,似一旁拓碩部首領雖兵馬比董裕多,但是只能戴金飾銀的臂飾,屈居於董裕之下。
當即部中接到了木征的鐵箭傳令,要他們點集部中兵馬至抹邦山,準備攻打宋軍的渭源,慶平二堡。
因為蕃部雖有文字,但平日多靠口頭傳遞消息。
胸前飾有銀鶻圖案的蕃部使者被稱為金鳥使。
對方傳來木征的原話:「我木征與漢人盟誓,不取渭源城一帶地,在此屯墾以及謀我青唐鹽井,結果漢人非但不從,還以官職引誘我部下的首領,謀奪我地。」
「我雖被宋朝皇帝冊封為河州刺史,但宋朝官員如此所為,卻不能製止,我向宋將郭逵要求阻止此事,卻屢遭推脫,其又不肯替我稟告宋朝皇帝。」
「如今我木征實已是忍無可忍,為了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能世世代代生活在青唐,喝著洮河之水,請諸位忠義之士一並隨我舉兵,討伐背信棄義這些漢人!一直打到我們的鮮血流盡為止!」
說完金鳥使將鐵箭交給蕃部首領即是離去。
蕃部首領對董裕道:「董裕,如今你還要重奪首領的地位嗎?」
董裕道:「這要看兩位上師是否說服哪位宋朝文官?」
蕃部首領道:「董裕,我提醒你,你要借助宋朝人的勢力重奪首領之位,無疑是與險惡的敵人謀劃,宋朝皇帝的心思便是奪取咱們熙河兩州。」
董裕道:「我豈不知宋朝皇帝的心思,但木征黯弱,無力抵禦黨項與漢人的兩面進攻,我們青唐必須有一個雄主,那個人便是我!」
蕃部首領道:「所以你要借助宋朝人的力量打敗木征,奪取了首領之位後再打敗宋朝,但此舉無疑是叛變,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當年我們是在一起盟過誓的,我是不會支持你的。」
董裕笑了笑道:「沒錯,我是不會背棄誓言,我先詐降於漢人,作為木征的內應,等到打敗了漢人我取信於木征之後,再趁勢奪取他的位子,你看這樣如何?」
蕃部首領道:「如此……倒說得過去,你一定要記住,漢人與黨項人才是我們真正的大敵,若我們青唐蕃部不團結,早晚有一日被他們各個擊破。」
董裕虛心地點點頭
道:「我明白了。」
當日拓碩部接到木征的鐵箭傳令,便派人至各部聚攏人馬。
青唐蕃部與黨項蕃部一樣,平日散居在山間草原裡,一旦作戰便以各自部落進行點集,一日之內便可憑空拉出一支大軍。
青壯為軍,老弱婦孺負責後勤,自家的馬車牛車便是輜重,走到哪打到哪,家也就安到哪裡。
拓碩部的戰士人數雖不多,但卻十分悍勇。
出發作戰之前,部族中的男人紛紛皆以赤色塗面,使之看過去如同惡鬼一般,憑借著這凶神惡煞的樣子,倒也可壯幾分聲勢。
而在渭源堡的章越,也正在上疏官家解釋此事。
木征身為宋臣,這一次卻來出兵攻打自己,章越必須有一個解釋。
同時對征討熙州蕃部,章越必須有一個規劃才行。
這不同於蘭會二州,這兩州原先是黨項人的地盤。黨項與宋朝本是敵對,章越,王韶率軍推過去就是了,最後打成了什麽樣,朝廷也不會多問。
但木征名義上是宋朝臣子,章越剛成為熙州知州,就逼反了臣服於咱們大宋的蕃臣,這傳出去絕對會被禦史彈劾的。
當然章越,王韶的戰略規劃就是奪取熙州,河州全境,深入河湟,故而按計劃遲早與木征是有一戰的。
但是這一戰略規劃,雖說得到了官家的默許,但在樞密院那邊是不支持的,因為文彥博一直在反對對河湟用兵。
打仗並不是兩軍對壘,你喊一聲衝啊,我喊一聲殺啊,大家打一頓就完事了。
這其中必須考慮背後的政治意義,甚至還要上升到意識形態上的范疇。
章越還不清楚木征這邊出兵攻打自己,那邊卻派人偷偷至汴京告了禦狀,彈章越,王韶二人背信棄義。
這事說是章越,王韶理虧嗎?還確實如此,道理真的在木征一邊。
不過章越未雨綢繆已是先就此事向官家解釋,否則即便打勝了,那邊後院失火,可就要悲催。
打了勝戰還要被革職,這道理又去哪裡講?
身為製誥就是有這個好處,可以專折奏事,很多話就可以與官家說得透徹明白。
如今章越,王韶,高遵裕三人雖說共同管勾秦鳳路緣邊安撫司,但官家沒有將奏事的權力給他們二人,只有章越一人有這權利,這就是官家的信任。
章越在奏疏裡言道,臣在熙州的措施未見有失,但朝廷之應接卻不能得時。臣擔心臣在熙州經略,為女乾人從中沮壞,最後功敗垂成。
……
戰國策裡三人成虎的故事每個皇帝都讀過,魏國大臣龐蔥故意用三人成虎的故事,給魏王打了預防針,讓他不要在自己遠離魏國時聽信讒言,魏王一口答應但最後龐蔥走後還是聽信讒言。
章越的意思,我在前線帶兵打戰,很多事情不能事事及時的與官家你反應,因此有些情由你可不要聽信一面之詞,更何況我覺得我做法沒有錯誤的地方。
……
這木征伐與不伐,在於陛下一念之間,臣豈敢擅作主張。如今臣在渭源至秦州數百裡,補給輾轉,三石米出秦州,在路中最少要損一鬥。
兵難以得食,故才營田,因為缺少民力,不得不招募當地蕃部百姓,木征便以為我勸誘。
又兼西北鹽貴,臣不得已掘鹽井自用,青唐諸部都是大口淺井,臣卻以川蜀卓筒井之法,以口小井深之法采鹽,其所費不足木征鹽井三分之一。
因臣能得鹽,故才蕃人多附……
章越上疏首先要表達一個意思。
討伐不討伐木征,這是皇帝的權力,我個人是絕對不會擅自自作主張的。
當初種諤偷襲綏德城,雖說暗中得了官家的授意,但此事沒有經過樞密院的授權。最後種諤被定了一個擅自出兵的罪名,最後被降職處理。
當時種諤攻打的還是黨項尚且如此,如今章越打得是宋朝的官員木征,豈能擅作主張。
而且打戰永遠是官家的權力,如果下面一個大臣沒聽命令擅自出兵,那成了什麽?
之後章越解釋與木征衝突的情由,歸納總結就是一句話,這場衝突的責任全在於木征,而不在我。
我只是種田開鹽井而已,哪知道木征看我不順眼,就這麽打過來了。
但上面其實都是廢話,最要緊的還是打不打的過的問題。
章越繼續寫到,秦鳳沿邊安撫司所設初衷是招納蕃部,加以兼製羌夷,以夷製夷。臣既主事熙州以來,蒙陛下寬以銜轡,有司上下皆是支持得力,臣之才乾方能得以施展。
如今渭源上下一心,將士用命,此皆當初陛下的廟劃之功也。
以臣觀之青唐蕃部本就四分五裂,如一盤散沙,木征的部落兵不過一二萬人,點集又是不齊,臣若堅守之,必是不懼也。
若木征不勝,士氣必沮,臣再厚結按撫木征下面首領,使其暗附於陛下。等到木征孤持一人,臣再出兵臨洮,到時候若討之如伐一夫而已,何難之有。木征既取,董氈知其懼也,如董氈又有什麽難取的?
木征平日雖為宋臣,但其實族大難製,在黨項與本朝之間蛇鼠兩端,這一次討伐蘭會,木征還有攻取渭源之意。
如今臣若是能徹底收服木征,既洮,河兩州蕃部皆可為朝廷效死,朝廷之威可申於諸羌矣!
章越將奏疏寫完後,立即派人交給官家。
這時候木征已是提前將官司打到了禦前,正在這時候官家得到了章越的奏疏。
官家看後大喜對左右道:「王安石對朕言,章越可比之陶士行,朕觀之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