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二，處暑

　　文安城，皇宮內院，修寧宮

　　大周皇帝趙修文的寢宮，內宮外殿中均以黃金為漆、白玉為階、玉石為飾，庭柱雕龍，中庭彤朱，即便是那舉頭八丈的宮頂天花，平棊方格內雕有鬥八、疊勝、鎖子、龜背、鬥二十四、簇三簇四毬文、六入圜華、簇六雪華的繁複花紋圖案，四周雲繞梁龍鎖霧，輝煌燦爛，自是精美絕倫。

　　今夜的修寧宮，卻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內宮中央那張大周皇帝臥躺的六尺千年沉香龍榻，如今金絲羅帳低垂，燭火透不進去，看不見帳內情景。

　　三更天，修寧宮外依舊燈火通明，數十位太監宮女左右立著，個個低頭順目，屏息抿嘴，不敢發出一絲響動。每隔一會，殿內碎步奔出一太監一宮女，倆人手中端著金盆玉皿，上面用絲布掩蓋，看不見裡面何物。出來便只顧急行，轉眼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等吩咐，從旁候著的太監宮女立刻入內填補空缺。

　　“一群沒用的東西，要你們有何用！滾，都給我滾出去！”

　　突然，裡面傳出叫罵聲，聽得出說話之人雖極力壓製，仍像極了被捏緊脖子擠壓掙扎所發出的尖銳聲音，除此之外，聲音裡頭還飽含無以暴躁與憤怒，撕破了夜晚的靜謐，在浩大的宮殿中蕩漾開來。那些個聽候差遣的太監宮女們身體一顫，齊刷刷跪倒在地，額頭緊貼冰涼的地面。

　　“來人，換一批，把這群廢物統統換掉！”尖銳之聲再度響起。

　　嗒嗒嗒嗒

　　少時，臉帶驚恐、渾身太醫打扮的一群人自宮內魚貫而出，或爬或跑或急行，連滾帶爬，個個匆忙凌亂。藥箱散了、鞋子掉了、醫冠落了、撞上柱子、磕破鼻梁……，醜態百出卻無人顧及，只因再走遲半步，性命不保。

　　嗒嗒嗒嗒

　　另一群身背沉重藥箱的太醫自外奔跑入殿，兩股人於宮外台階處交匯，對望一眼，都能看到彼此間深深的憂慮與無措。無人說話，只在錯身之間，被驅趕者對替換者細微的搖了搖頭。

　　除了這修寧宮的燈火，整座皇宮沉浸在死寂當中，即便明月當空，這宮城四下、軒閣飛榭，有的只是一片噬人的黑暗。

　　黃金羅帳之內，龍榻上的大周元祖趙修文雙目緊閉，呼吸急促，出氣多進氣少，伴著不間斷的咳嗽，聲音低沉悶重，眉宇擰皺，表情極為痛苦。

　　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哇”的一聲，趙修文張嘴吐出一口濃痰，津液濁黃帶血，散著腥臭。早有太監宮女跪伏在龍榻邊上，用金缽接住濃痰，掩上絲布，倒退著出了內宮。

　　梁九張哆嗦的用錦帕將皇帝嘴角的血絲擦去，哀鳴道:“陛下，陛下，此刻感覺如何?奴才膽小，可千萬不要嚇唬奴才啊！”

　　趙修文嘴角顫動，卻說不出話來，隻得輕輕哼了一聲。

　　大周開國後，在文韜武略的趙修文治理之下，國力蒸蒸日上。轉眼二十七年過去，大周不僅從戰事連年、百業待興的困境中走出，而且愈發強盛，隱約有了威懾列國、天下霸主的氣勢。只不過，隨著年事漸高，趙修文的身體開始變得時好時壞，當年戎馬生涯留下的一身傷病，逐一顯現，開始折磨這位開國大帝。

　　今年尤甚，年中多半時間，趙修文都感覺力不從心，幾處隱患時常發作，叫他疼痛難耐，食無味寢不安，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好生難受。雖說宮中禦醫無數，各樣良方、天下奇珍異材，也從未間斷，

卻怎麽也好不利索。有感歲月摧磨、時日不再，趙修文這心中的鬱結，愈發難以疏通。　　早一陣子，一年兩季的皇家圍獵，趙修文本不想動，後來數位皇子勸說:父皇不若乘機出去散散心，走動走動，對龍體大有裨益。趙修文想想頗為在理，最終還是應允了。大周皇家獵場植被繁茂，山珍走獸繁多興旺，眾皇子與侍衛們將山間小獸驅趕至皇帝面前，讓其輕松獵殺，既不費力氣又不掃了圍獵的趣致，這讓趙修文龍顏大悅，仿佛又生出了當年一騎揚塵、叱吒風雲的心力。

　　那日，林裡來了隻大件:吊睛白額、通體金黃的幼虎。雖說是幼虎，端是威風凜凜，一身金毛在烈日下熠熠生輝。趙修文好生喜歡，下令隻許活抓不可破壞皮毛，這反倒讓幼虎耍了不少威風，將一眾侍衛折騰的手忙腳亂也拿不下來。幾番纏鬥，幼虎掙脫包圍，朝林間深處跑去。趙修文瞧的豪情激蕩，老夫聊發少年狂，雙腿一夾馬背，竟執弓策馬率先追了過去，皇子、侍衛眾人阻攔不及，大呼小叫的匆匆跟在身後。

　　意外終歸發生，行進間的幼虎突然返身，迎面撲向趙修文。當時虎威凌冽，坐騎受了驚嚇，急停之後雙腳仰天離地，準備不足的趙修文直接從馬上摔下。幼虎的張血盤大口近在眼前，趙修文避無可避，眼看就要傷於虎口，說時遲那時快，六皇子趙信義拍馬趕到，給了幼虎一箭，正中左眼。畜生受疼，變得更加暴戾，棄趙修文轉撲趙信義，隨後的侍衛一擁而上，將幼虎殺死。

　　畢竟是從死人堆中爬出的沙場老將，趙修文處危不驚，仍是一臉鎮靜，只是落馬時傷了左肩與膝蓋。可憐的汗血寶馬被當場杖殺，眾人小心將皇帝抬回皇宮，初夏的皇家圍獵在惴惴不安之中倉促結束。

　　雖說隻受外傷，狀況不佳的趙修文也臥床一月有余，期間又感遇風寒，引致胸悶氣悸、咳嗽不止，當真是流年不利。太醫們費勁心思良藥用盡，這些天才略見成效。

　　今日處暑，又恰逢圓月，一輪皓月獨獨吊在黑幕之上，光彩奪目。夜風送爽，將炎炎夏日的酷熱驅散了不少， 叫人倍感舒暢。大病初愈的趙修文更是難得的感到身心舒泰，久違的興致湧上心頭，想起射虎救駕的皇兒還沒來得及嘉賞，於是命太監總管梁九張於皇家苑囿拂雲閣中安排宴席，宣皇后和幾位寵愛的嬪妃、六皇子、十一皇子作陪，一同品酒賞花觀月。

　　盛夏的拂雲閣牡丹吐芬、紫薇鬥豔、何蓮素雅、茉莉沁人，趙修文龍顏大悅，忍不住貪杯多飲了幾口冰酒，加之口中有味，多食了幾件甜糕美點。那六皇子趙信義得了父皇誇讚，高興之余頻頻舉杯，很快便軟軟的滑倒在地上，酒醉過去，換來皇帝與嬪妃們的一陣歡笑。待賞月完畢，有了精神的趙修文又與愛妃回修寧宮廝磨了一陣，這才將愛妃送走，安心歇息。

　　才躺下不久，趙修文突感渾身難受，呼吸不暢，頭疼欲裂，胸口一陣一陣的疼痛。這可嚇壞了太監大總管梁九張，急忙喚來太醫替皇帝診治。起初服藥後似乎安穩下來，可到了後半夜，皇帝開始渾身盜汗，咳嗽加劇，嘔吐不止且濃痰不斷，痰中帶血，短短一炷香功夫暈過去兩趟。如此危殆，梁九張將太醫館中所有太醫喚來，全力救治。只是這太醫是換了好幾茬，急藥也用了好些，病情卻始終沒有緩解，反倒愈發嚴重。治到後來，太醫們全都嚇得不敢輕易用藥。

　　梁九張衝到外殿，這裡聚著十多位太醫，或是三兩低聲激烈討論，或是獨自沉思，又或是蹲在地上翻騰著藥箱中的醫書，見到梁九張，趕忙聚集過來。

　　“皇上的病，你們到底找出根源，尋到醫治方子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