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仙子亦頗覺好笑,說道:“‘外君子而內小人者,真小人也。外小人而內君子者,真君子也’。公子內外通透,表裡如一,如何當不得一聲君子?公子可是覺得牡丹白活了這數千年,卻無半點識人之明麽?”
將離目瞪口呆,這要叫人如何回答?心中直呼厲害,這要再去反駁,豈不是顯得自己笑話牡丹仙子無識人之明?
可要生生受了這聲君子,他是萬萬不敢也不樂意的。心下卻尋思著:“她強由她強,我自清風拂山崗。我且先避她一避。”
當下輕聲說道:“蒙姐姐召喚,將離受寵若驚,姐姐但有甚麽吩咐還請盡管示下……”
他本想順口再接一句“將離萬死不辭”,可這樣一來就顯得太過矯情,他手無縛雞之力,便是死上一萬次又頂得上什麽用了?
哪成想牡丹仙子竟是不依不饒,她似笑非笑得盯著他道:“公子還未回答牡丹方才的問題呢。顧左右而言他,可就太失禮了呢,豈是君子所為?”
將離心道:“我本就不是什麽君子,可這話兒還要怎麽接下去?牡丹姐姐這是怎麽了?她平日裡可不是這樣咄咄逼人的。”
索性也瞧著牡丹仙子的眼睛,小聲地說道:“‘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姐姐如此強人所難,哪裡又是君子所為了。”
牡丹仙子咯咯嬌笑道:“牡丹不過是個小小女子,自然不是什麽君子的。公子是不是該回答一下呢?莫非公子也是女子麽?”
將離本是能言善辯之人,卻也架不住這等彎彎道道。
這要是再不回答,便要擔下“女子”了。心中尋思道:“不做君子便要去做女子,都不做便是笑話姐姐有眼無珠,三害相權取其最輕。她既如此堅持,索性便隨了她的心意又待怎地?”
想通了這節,當下便輕聲說道:“姐姐真是神目如炬,將離都已經藏得這麽深了,卻還叫姐姐瞧了出來。”
說完一陣強烈的羞恥感襲來,忍不住微微臉紅了起來。
兩位仙子再也憋不住了,顧不得形象的盡皆哈哈大笑了起來。
將離一臉委屈得瞧著兩人,深感自己被兩人調戲了……
見將離這副表情,兩人笑得更歡,直笑得前俯後仰,花枝亂顫,良久方才平靜了些。
牡丹仙子略略擦去眼角笑出來的那一點眼淚,朝芍藥仙子隱晦的歪了歪頭。芍藥仙子登時止住了笑意,心頭砰砰亂跳了起來,人卻站在那動也不敢亂動一下。牡丹仙子又朝她一瞪眼,芍藥仙子卻側過了頭去,佯裝沒有看到。
牡丹仙子心中微微一歎,這丫頭終究是太過羞澀了些,且助她一臂之力罷。
當下起身轉到畫屏之後,再出來時,手中已多了那件奇異的衣裳,行至將離面前放入他懷中,說道:“請公子收下此物。”
將離隻感覺懷中多了一物,觸手處甚是軟滑,一股融融暖意自衣裳上傳來。
隨手一抖,竟是一件極其古怪的無袖大氅,比之尋常大氅略長了一些,較之披風又顯得略短了些。更奇異的是整件大氅竟是以羽毛一片一片的穿成,一排赤紅色羽毛間上一排幽藍色羽毛,一排接上一排交相錯落。
瞧那羽毛形狀,竟是跟青鸞火鳳身上的鳳羽一模一樣,也不知用了幾千幾萬根鳳羽。
將離心知此物是兩位仙子織就,伸手撥開大氅上的鳳羽一看,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極細的小孔,孔中穿著一根肉眼幾不可察的絲線,
那絲線泛著幽藍的微光,顯非凡物。 可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鳳羽綴而成衣,須得花費多少心力?
大氅兩角綴著的兩根七色瓔珞晃來蕩去,時有一紅一藍兩道寶光隱隱自衣上流過,此起彼伏,端是華麗已極!
將離心頭巨震,饒是以他的淡然此刻也變了顏色。
相比起衣裳的珍貴程度來,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那份沉重到難以負擔的心意。
連忙起身將衣裳遞了回去,往牡丹仙子懷中輕輕一放,也不管她拿沒拿穩,略一拱手,正色說道:“兩位姐姐好意將離心領了,但無功不受祿,將離平日多蒙眾位姐姐照顧,已自深感不安,心中愧極。姐姐拳拳之心我亦銘感五內,若是尋常物事,將離也就厚顏收下了,隻待來日再圖後報。但這衣裳如此貴重……實不敢當此厚賜。”
說完他微微揖了一揖,又盯著牡丹仙子的眸子,面露懇求之色,小聲地說道:“也請姐姐給將離留半分顏面,萬望此事休要再提,好嗎……”
兩位仙子對視一眼,皆是心中了然。將離這番話她們早就猜到了,並無半分意外之處。
牡丹仙子神色坦然得回望著他,輕笑著說道:“先別忙著拒絕,公子既是謙謙君子,想來也不會忍心讓牡丹去做那小人吧?”
將離聞言詫異,心道:“這話是何邏輯,難道我不收下便要叫你做小人麽?我已欠了瑤池這許多,再要收了這衣裳,怕是一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清了,更何況瑤池裡全是仙女,一舉手一投足都帶有莫大仙力,哪裡用的著什麽牛馬。”
心下暗暗打定主意,不管她說什麽這衣裳也決計不能收下,口中說道:“姐姐此言何意?”
牡丹仙子也不回答,隻把目光望向芍藥仙子,眼中滿是催促之意。
芍藥仙子心知是該到她說話的時候。平日裡她性子跳脫,在眾姐妹前能說會道,口齒甚是伶俐。可偏偏每次一瞧見公子,心頭便怦怦亂跳,著實羞澀難當。
一方面她想在公子面前表現出最優雅完美的姿態,一方面又擔心自己言語間露了怯被公子小瞧,因此自打將離進門起她一句話都不敢說,個中糾結矛盾實在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見到牡丹仙子在公子面前進退自如,言語間氣度非凡,心下好生羨慕。
可這法兒也是她想出來的,這會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當下只能強忍羞意走上前幾步,強作鎮定地說道:“公子……公子可知牡丹姐姐生平喜好?”
將離道:“不知。”
“姐姐文采風流,生平最喜詩詞歌賦,也時常自己提筆寫詩作賦。每回妙手偶得佳句,都能叫她歡欣雀躍許久。僅是尋常詩文那也罷了,姐姐也未必瞧得上眼。可若是那翠然無瑕疵、絕妙天成的佳句妙語,在姐姐眼裡那便是萬金不換的寶物……”
芍藥仙子說話之間心頭慌亂已減少了許多,又指了指照壁上那幅文字“昂昂然自遠古走來,豔豔然從歲月異妝……”輕輕念了一遍。
說道:“公子日前所做的這首詩……公子這首詩體裁甚是脫俗,與尋常詩文大有不同,當是公子自己獨創的新文體。可細細品讀卻是極為不凡,用詞華麗不說,讀起來更是朗朗上口,最為難得的是其中大有讚頌牡丹花之真意。姐姐得了這詩便如獲至寶,裝裱起來掛於壁上,日日都要吟詠幾回……就連我也極是歡喜,老著臉皮跟姐姐討要了幾回,可她只是不給。”
說到這裡她臉又紅了起來,既然是讚頌牡丹花的詩文,她芍藥仙子去討要又算得什麽事情?
原本她們的安排裡並沒有最後這句,也不知是出於何種心態,抑或是為了增加說服力還是怎麽的,竟鬼使神差的加了這麽一句,心頭後悔不迭。可言已既出又無法收回,登時楞在那裡不知所措。
將離倒是聽明白了幾分,心下不禁尋思著:“我這念得又哪裡是什麽詩,這《牡丹花神賦》本是前世一位高賢專為歌頌牡丹花而作的一篇文賦,雖不那麽出名可文采極是不凡。我也不過是隨口挑了幾句念出來,又算得什麽詩了。”
於是連聲說道:“姐姐莫要誤會,這幾句不成詩的文字原是人間一位高賢所做,將離不過拾人牙慧隨口念來,可不是什麽自創的新文體。”
牡丹仙子見芍藥仙子又立在那發呆臉紅,直是暗暗心急。
心下幽幽一歎,只能接過話頭,說道:“公子過謙了,寶物易得,好詩難求。這詩於牡丹而言便是千金不易的至寶。君子來而不往,非禮也。牡丹既收了公子所贈寶物,又怎能不聊做回禮,公子可是要牡丹做那來而不往的小人麽?”
說著又側了側身子將手中衣裳遞到將離眼前,悄悄伸出一腳在芍藥仙子的足面上輕輕踩了一下。
芍藥仙子隻覺腳下微微一痛,這才如夢初醒,臉上紅暈卻並未退去。
見她們並不相信自己所言,將離亦是略感心焦,後退兩步連聲說道:“不可,不可。姐姐自己也說了,你並非君子而只是女子,自然也不是什麽小人。”
牡丹仙子哼了一聲,佯怒道:“公子若是不收便是陷牡丹於不義,牡丹雖不做君子卻也不為小人。”說完就把頭扭向一邊不再言語,做生氣狀。
將離頓感棘手,又聽芍藥仙子道:“公子,你可知這衣裳上的羽毛來自何處?”
將離道:“可是鸞兒和鳳兒身上的鳳羽?”
芍藥仙子頷首道:“正是。那公子又可知此物有何神效?”
見將離搖頭,她又說道:“鸞鳳屬火而熾烈,渾身上下生而自帶至陽的先天三昧真火,克制天下一切鬼物與陰寒氣息。這昆侖山中氣候極是寒冷,九天罡風終年不息。若無仙力抵擋,於凡人來說便是修煉有成的道德之士進入,不到一時三刻也會凍斃當場。這也正是公子為何離不得瑤池的原因所在。穿上由鳳羽織就的衣裳,便可不畏水火,不懼嚴寒,在昆侖山中來去自如。”
“既是如此珍貴的寶物,將離更不敢收……”將離連連擺手,瞧著牡丹仙子生氣的樣子很是心虛,輕聲說道,“姐姐莫要生氣,容我再想想……”
說完心下忽然醒悟過來,他心想:“我道為何牡丹和芍藥兩位姐姐今日言語如此異常,原來她們早就知道我會開口拒絕。她這般作態的故意拐著彎兒說些什麽君子小人的奇怪話兒,就是想把我繞進去,好讓我無法出言拒絕。她們想得這般周全,竟是連我愧疚的心情都思慮到了,當真是煞費苦心。我將離僥天下之大幸,竟能屢得這等天仙子處處關懷。可我難道就能憑著姐姐們的關懷而心安理得的收下這等寶物麽?可若是一味拒絕,無視她們的良苦用心,定然會傷到她們,當真是好生為難……”
正胡思亂想之間,又聽得芍藥仙子說道:“數千年來青鸞火鳳兩個丫頭每年都會褪下幾十片鳳羽,牡丹姐姐心細,將之一一收集起來存入雙鳳殿的庫房之內。兩月前青鸞提了一包鳳羽前來,托姐姐縫製一件披風……”
“還是由我來說吧。”芍藥仙子話未說完便被牡丹仙子打斷,她也顧不得自己還處於佯怒狀態了,再要讓芍藥仙子說將下去,她定然要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那怎麽能行?
她微微瞪了一眼芍藥仙子,繼續說道,“那日青鸞托我縫製披風,她隻道我性子喜靜,還擅針織女紅,卻不知芍藥妹妹手藝尤在我之上良多。我將妹妹請來牡丹宮中住下,給她打打下手,直到今日方才完工。要說這件衣裳,用料來自火鳳青鸞,又是由芍藥縫製,我厚顏將之當成自己所贈, 本就是借花獻佛。原該是由青鸞那丫頭自己給你才是,她心疼自家哥哥悶在瑤池,想讓你在昆侖山中走動一下,你若再不收下,豈不是糟蹋她一番苦心?是也不是?”
說完兩位仙子一齊目光炯炯得盯著他。
將離怔怔不語,心中卻是半信半疑,青鸞那丫頭迷迷糊糊的,多半還是兩位姐姐故意推在青鸞身上以減少自己的抗拒之心。可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若再行推拒,實是不當人子……
當下將離蔚然一歎,已然認命,略微揖了一揖,輕聲說道:“既如此,將離又複何言,多謝兩位姐姐了。”
兩位仙子相視一笑,心下歡呼一聲“大功告成”。
牡丹仙子緩步行至將離身後,將鳳羽大氅披在他身上,雙手輕輕按住他雙肩,口中道:“且先試試合不合身,可還有需要改動之處。妹妹,你過來一下,將公子身前的帶子系緊。”
芍藥仙子低著頭,不情不願得邁著細微的步子走近前來,抬起的雙手都有些微微發顫,顯是慌亂已極。
待執住兩條系帶,略略抬頭朝將離臉上偷瞧一眼,登時又楞在那裡,兩朵紅雲飛上臉頰,再也挪不開目光。
但見眼前男子也正靜靜地瞧著她,神情淡淡若水,雙目粲粲如星。
他本就生得極美,披上這件流彩四溢的豔麗大氅,原本略顯柔弱的身軀竟奇異的增添了幾分英武不凡的氣息。
那垂在身前的兩條七彩瓔珞輕輕搖晃,折射出妖異的光芒。那一刹那流露出的絕代風華,直讓她心兒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