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歌譜啊，叫作《盤歌》，是我們這土生土長的。”

　　“盤歌?沒聽說過，陝北和雲南的山歌我倒是知道。”陸知凡搖了搖頭，說道。

　　“沒聽說才正常。”陸朝貴似笑非笑地說了聲。

　　“爺爺你給我講講吧，什麽叫盤歌，我還挺好奇的。”

　　陸知凡其實只是覺得這裡太無聊，想找個人說話罷了。

　　“嗯?好啊，那我仔細給你講講，”陸朝貴聽了這話，心裡頓時開心起來。

　　“這首歌在這裡流傳有幾千年嘍，從那唐朝的時候開始，一代一代傳下來，不曉得經歷了好多變故，但沒有失傳，一直傳到我這裡。可惜，再也傳不下去嘍。”

　　“啊，傳了這麽久啊。”聽到是從唐朝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陸知凡心裡不由得一驚，眼睛裡流露出驚歎的目光。

　　“那現在怎麽沒人唱了啊。”

　　“還有誰願意聽這些?就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好多不曉得，更別提你們年輕人了。

　　現在也沒得那個氛圍了。從前大家一起到地裡乾活，累了就會唱歌，當作休息。

　　現在地都是大塊大塊地空起，都忙著去外面爭大錢，誰還去打理?也難怪哦，傳了幾千年，到今天也差不多了。”

　　陸朝貴一談起這些，就像是衝破堤壩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絕地講著。

　　陸知凡立在一旁，不敢說什麽。

　　他的心裡也平添了些悲涼。幾千年傳下來的東西，眼看就要斷了，換作誰不會傷心呢?

　　“咦，爺爺，要不你唱唱吧，我還沒聽過呢。”陸知凡突然想起來這件事，說道。

　　陸朝貴明顯怔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看陸知凡，又把目光移回到書頁上，久久不。

　　隔了一會兒，他合上書，徑直走到院壩，方才說“好，么娃想聽爺爺就給你唱，想聽多久就多久。”

　　陸知凡緊隨其後，站到離爺爺幾步遠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盯著。

　　陸朝貴醞釀了一會，正準備開口，腦子裡又想到了什麽，無奈地歎了口氣。

　　“怎麽了爺爺?”陸知凡看到爺爺垂頭喪氣的樣子，趕緊走上前去問道。

　　“唉！么娃啊，你不知道。盤歌之所以叫盤歌，就是有很多人一起互相詰問對方。現在就我一個人，確實是唱不出那種感覺嘍。”

　　陸知凡一時無言。

　　想安慰吧，不知道該怎麽說。

　　想陪著爺爺一起感歎吧，又沒有那種心境。

　　他隻好緊挨著爺爺，陸知凡已經忘了上一次離爺爺這麽近是在什麽時候。

　　“一個人又怎麽，一個人還唱不成歌了。”陸朝貴自言自語道。

　　爺爺這話，把陸知凡嚇了一下，他越來越覺得爺爺好陌生，似乎是第一次認識一般。

　　“歌師傅來喲老先生羅，唱首盤歌要你分！”

　　歌聲如同石破天驚一般，震的陸知凡愣在那裡，他的心一下子就被爺爺略顯蒼老而又嘹亮的聲音吸引走。

　　“哪年哪月蠻歌出生，哪年哪月歌出世，歌有幾千幾萬本，歌有幾千幾萬聲，歌是前朝哪家寫?誰人寫下到如今……”

　　陸知凡呆立在一般，不敢有絲毫動作，唯恐破壞這氛圍。

　　他明明看到爺爺已經把嘴巴閉上，歌聲卻還在不停地傳入自己的耳朵。

　　陸知凡不懂音樂，但是他已經被這有些粗曠的民歌所深深震撼，嘴裡不自覺地連喊兩聲“好”，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爺爺的聲音停了下來，

陸知凡看到爺爺站在那裡，似乎是在等什麽。　　隔了一兩秒，他方才想起，爺爺說這歌是要一唱一和，一問一答的。

　　是了，爺爺是在等有人來對歌。

　　會不會真的有人回答呢?

　　陸知凡突然有些後悔叫爺爺唱歌，不小心觸碰到他心底那個最敏感的那一根弦。

　　“歌師傅來喲老先生呢，唱首盤歌哦我來分呢。

　　起初一年歌出生，起初二年歌出世。歌有九萬九千首，歌有九萬九千聲。歌是前朝張家寫，孔明傳下到如今。”

　　陸知凡愣了一下，難道真的有人來對?

　　這歌聲和剛才決然不同。剛剛的歌聲如驚濤駭浪，現在的歌似小橋流水，明顯是出於不同人之口。

　　他目光四下裡掃了掃，沒發現有人。

　　他把目光又移到了爺爺身上，爺爺已經把位置換到剛剛位置的對面，目光仍然很深沉。

　　陸知凡這才反應過來，哪裡有第二個人，只不過是爺爺在分飾兩角罷了。

　　陸朝貴眼睛望著山坡下的田地，有那麽一刹那他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和大家一起在田間放聲歌唱。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陸朝貴歎了口氣，他已經活了八十一年，剩下的日子不會太多。

　　他倒有些期待那一天的到來，那些老朋友，那些先自己登極樂的人，還有她應該都會在那個時刻等他。

　　唱歌沒了他怎麽行。

　　“唉！進屋去吧，外面冷。”陸朝貴歎了口氣，也沒管陸知凡，徑直走了進去。

　　陸知凡一時候不知道該走，還是不走。一種莫名的憂傷在他身上彌漫。

　　他似乎能理解，又似乎不能理解。

　　本就冷的時候，氣溫陡然又降了許多。

　　“唉！”他學著爺爺的樣子歎了口氣，跟著走了進去。

　　夜裡，躺床上，陸知凡怎麽也不能入睡。初來時的不適已經少了許多，但不知為何內心總有種不安的感覺。

　　他心情久久難以平靜。

　　白日裡的種種在腦子裡一一回現。

　　“也難怪哦，傳了幾千年，到今天也差不多了。”爺爺白日裡的話在腦子裡循環播放。

　　那驚濤骸浪，那小橋流水，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匯成無數種聲音。聽它們在哀歎，聽它們在怒吼，喉嚨都講啞了仍然不停止。

　　“別，別把我丟掉，別把我遺忘，別讓我死去。幾千年的風雨都走了過來，為什麽單單在這裡就不在向前?

　　我的生命應該和人類的生命共生，為什麽要把我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