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流水一直有個煩惱。
這個煩惱自從師父下山遊歷後,就變得愈發強烈。
那就是坐在他面前的師兄——寧行雲。
寧行雲同他一樣,自小便被送入了觀中。二人竹馬相伴,寢食同行。
師父也總說他們師兄弟間休戚與共,情同手足。
可他並不這麽想。
尤其當他看到師兄用完膳後,十分順手地從袖中拿出一張手帕擦嘴。
潔白的舊帕上留下拭過油漬的汙痕,一如宣紙上誤滴的墨點。
若不是帕角那熟悉的繡羽銜花,流水可能早已忘記——
這是他溫柔可愛的小青梅,在臨別前贈予他的唯一紀念了。
“這帕子雖然有些舊了,但還十分好用......”
師兄似乎注意到他緊定目光,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他的鼻子有些酸澀。
“針腳別致,還隱隱透著一股清香,倒像是女子的繡帕......”
他的眼眶紅了幾分。
“我平日總是時時帶著,即便就寢也都放在枕邊.......”
他蹭地一聲站起,一言不發轉身朝門外走去。
師父!這哪裡是情同手足,這分明是惡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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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流水憤憤離席後,便徑直走到了觀前的圍廊上。
廊前視野遼闊,滿目皆是深秋的寂寥之景,一如他飽經滄桑的心。
平日師父在時,觀內倒也是一派和睦之象。
他同師兄潛心向學,互不相擾,偶與師父插科打諢,也十分樂趣。
但自從師父出山遊歷後,他與師兄微妙的關系似乎失去了平衡點。
這個寧行雲,面上是一正人君子,但撥開皮囊就是一喪盡天良的黑心肝!
師父不在,便對他多方壓榨。傷人無形,還總愛挑人痛處使勁戳;苛責課業,還推卻雜活;最可恨的是總奪他心頭之物。那條愛心小帕便是不知什麽時候被這個惡霸給搶了去!
這一年來,他白日忍氣吞聲,夜間以淚洗面。哪有半點像灑脫快意的修道之人,明明就是誤嫁入狠心婆家的填房小妾嘛!
道台上的風,好大,他的心,好涼......
葉流水盯著山腰一處,越想越悲愴,越悲愴越想。
再待在觀中苦等不知歸期的師父,他怕是遲早得心氣鬱結而亡。
但若是他一個人私自下山,遭到師兄阻攔不說,山前霧障都不一定闖得出去。
那不如.....
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葉柳水突然轉頭,把悄悄站在他身後的寧行雲嚇了一跳。
“師兄。”
“嗯?”
“我們下山找師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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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山脈連綿,橫亙石壁如帶,再加上觀前的霧障,二人用了整整三日,才終於出了山。
雖然路途頗為艱難,但途中山谷清幽,湧泉如瀑,他們倒也樂在其中。
師父臨行前曾提過要去江南拜訪一位故人,是故他們下山後便往南去了。
只是豫州至江南實在遙遠,二人只能且問且行。
寧行雲向來嚴以律己,師父既命他們留守道觀,便不應私自下山。但這次他卻破天荒地應允了。
一是因為師父下山數月毫無音信,他心中牽掛。
二是因為——
行雲偏頭看著神色雀躍的流水,
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他這個師弟,平日裡總是嬉皮笑臉,辯口利辭,心思卻最是難猜。
自從師父走後,流水便日漸沉悶,夜間總是做些磨牙雕小人的奇怪之舉。還時不時地盯著他,一言不發卻又面目怪異,眼神裡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擔心......師弟是魔障了。
此路雖遠, 但途中定有不少名醫大家,可以借此機會為師弟治病。一路山明水秀,對這頑症應當也有所幫助。
寧行雲這般想著,心中越發明朗,看向流水的眼神也泛著慈愛的光。
在觀中十余年,他終日不是面對著師父,就是面對著師弟。
他幼時也曾問過師父,別的名門正派皆是桃李滿天下,為何我們不再收點弟子,壯大師門,弘揚道法。
師父解釋說:三清觀,三清觀,就注定只能有三個清修之人。
至於為什麽是三清,不是四清,也不是五清,因為不好聽。
小行雲點點頭,不愧是師父,言之鑿鑿,令人信服。
所以除了印象中模樣不清的親人,師父和師弟,幾乎就是寧行雲的全部世界。
亦是,他護在心口的軟肋。
葉柳水自是注意到了一旁灼灼的目光。他翹起的嘴角還沒來得及收起,額間的冷汗就滑了下來。生怕師兄又生起了什麽壞心思。
他確是為了尋找師父下山,但本意是擺脫“惡霸”師兄的壓迫。若非被逼無奈,定是不願一同前往。何況師兄守禮克己,一路上定不能玩得瀟灑。
幸好下了觀後便是山高海闊,他尋個機會擺脫這個累贅,吃喝玩樂,逍遙自在,還可以回家看看久違的小青梅。等吃飽玩足後再找到師父一起回三清觀,豈不美哉?
想罷,他心中心情舒暢不少,還久違地對師兄施以一笑。心照不宣的二人一同並肩往前路走去......
只是這前路莫測,到底能遂誰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