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會議的消息沒有刻意隱瞞,自然而然的,會在小范圍內開始流傳。聽到這個消息的人,表情不一,但是都沒有立刻跳出來如何如何的。
畢竟這是德川家自己家的家內事,而不是天下事,是要在德川家的天領之內進行改革。說到底,德川家不過是天底下最大的那一個諸侯罷了。別人家能夠在自己的藩內改革,德川家當然也能夠在自己的藩內改革。
頂多也就是老中們有資格跳出來講一講,剩下的旁人,沒有發言權。
忠右衛門回家之後,便立刻派人告知二宮尊行,令他盡快把自他父親二宮尊德為官以來,數十年積累的成功經驗,匯集成冊,送呈幕府。
當然啦,也把德川家定禦準的消息告訴了他。命其跟從上殿,親自向將軍様暢訴他們二宮家父子兩代,為了改變日本農村貧窮落後面貌,而做出的努力。
一過三日,滿懷振奮的二宮尊行,跟在忠右衛門的後面,步入了他父親二宮尊德終生都未能踏入的江戶中奧。
照例禦前會議在西洋館舉行,現在天氣熱了,大窗戶一打開,四面透風,人在屋內也不覺得炎熱。更重要的是,德川家定已經習慣了法式的沙發凳,不需要端端正正的跪坐費力。對他而言,坐在沙發上,能夠舒服一大截。
倒是頭一次拜見將軍的二宮尊行,杵在那兒,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還以為要和外面那樣,跪坐在榻榻米上,向德川家定行大禮。結果大夥兒只是恭敬的向德川家定低頭之後,就坐到了德川家定的下手。
“你便是二宮尊行?”德川家定天氣一熱,就覺得疲憊,今天的狀態一般般,但也不算差。
起碼剛剛他走進來的時候,步伐還挺穩健的。瞧這個樣子,等閑再挺幾年,應該是沒問題的。他這樣一個成年,且在世子位置上呆了許久,有一大批人投效於他的將軍,自然能夠掌握幕府的實權。
他即使只是坐在那張位置上,便能夠避免大量的陰謀和變亂。成年且長的君主,對一個封建國家而言,實在是太重要了。
“臣便是!”聽到叫自己的名字,二宮尊行一激靈,彈跳起身。
“坐下回話……”德川家定擺了擺手。
“請上様垂詢。”二宮尊行居然有點感動。
他一個被封建體統從小洗腦到大的人,猛然間發現自己的君主好像是個體恤下情,禮賢下士的人,那種感動,後世的現代人完全不能夠體會的。僅僅只是這種尚且稱不上平等的君臣對談,就令二宮尊行感激莫名。
我們的將軍,真是一位明君啊!
“忠右衛門前幾日說你們父子,有報德仕法,你撿緊要說說。”德川家定哪裡知道自己讓人家坐著回話,就獲得了一枚鐵杆忠心,只是繼續說道。
“先父在時,認為應當使地方官吏以‘仁義禮智信’五常為處世之要。使百姓知曉勤儉為本、奢侈為惡之重……”
在座的老中們之前已經看了條陳,大致知道了二宮尊行要說什麽,所以只是靜靜的聽著。但是在忠右衛門這裡,又意識到了一個比較緊要的問題。
二宮尊德很清楚的意識到,政策再好,也得人去做。他自己大公無私,可以清正廉潔的處置地方上的事務,事必躬親,為百姓排憂解難。所以他到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就能夠複興發展,以至於繁榮非常。
可是他不在的那些地方呢?
清官只有他自己一個而已,貪官卻有如黃河泥沙。德川家康定鼎天下之後,確立了統一的度量衡。可是貪官汙吏並不會使用官定的升鬥,而是用自製的升鬥。毫不遮掩的盤剝農民,這種事情你怎麽管?
所以二宮尊德在開始推行自己的計劃前,建立了以“仁義禮智信”為準則的互助組織“五常講”。通過這樣一個互助組織,找尋到和自己志同道合,有高尚的品格和情操的同志。再通過這些人,協助他在關東的六百個村莊,展開全面的農村改革試驗。
這些人有多少呢?大約也就二三百人,現在算上帶出來的徒弟,頂天不會超過四百這個數目。有這麽些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跟著一道進行農村改革試驗。
諸位覺得能不能成?
那當然能成啊!
不是有個什麽科學研究說,人這一輩子,能夠見上萬人,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有較為密切的聯系,比較熟悉的人,頂多也就二三百嘛。這二三百人,算得上你比較了解的人。
而二宮尊德就是帶著這比較了解的二三百人,進行了一場成功的農業改革。到哪兒哪兒就是繁榮複興,憑借的就是這麽一個班底。
可幕府的天領有多大?明面上四百五十萬石,實際上一千二百萬石都不止。別說六百個村莊了,簡單毛估估,起碼有大幾千,乃至上萬座大小不一的村莊。
一個基層管理人員,可以兼顧兩三個村莊。想要管理到天領內的所有村莊,那就得有起碼三千人至五千人的隊伍。
都得是實心用事, 不求名利的那種好官,才有可能把幕府中樞對於複興農村的各項政令,好好地傳達到位,並且實行下去。
幕府哪來三五千好官?
三五百好官應該還是能夠找到的,三五千卻絕對不可能。忠右衛門就是從基層乾上來的,幕府的基層,已經爛成了什麽批樣,大夥兒有目共睹。
管理江戶街面的同心,甚至有人一輩子都坐在公廳內,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官舍,全賴地面上的青皮無賴,流氓混混,照管街面。結果幕府的名聲,就被這幫無賴人渣給敗掉了。
或者說幕府本來的名聲也沒好到哪裡去,大夥兒正常還能中立的看待,等到基層充斥著社會渣滓,流氓分子之後,老百姓對幕府還能是什麽看法?
想要靠已經毫無進取之心,且能力相當平庸,只是借賴著祖父的余蔭,世襲罔替的當著旗本禦家人的武士們施行改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另起爐灶,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