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齊宣在外間主持德川家定的葬禮,“哭死”過去的忠右衛門則暫時坐在廳內,喝口水,歇息一會兒。
“今時今日,總是臣一世都不曾想過的。”
坐在忠右衛門下手的助六,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滿懷的感歎。作為忠右衛門最為心腹的大臣,此時此刻,也只有他還會以這樣的語氣,同忠右衛門說話了。
“余也不曾想過,居然會有今日。”忠右衛門坐在沙發上,稍顯疲憊。
從那夜君前奪位開始,這幾天忠右衛門幾乎都沒有完整的休息過。要麽就是直接熬大夜,要麽就是在調動處置人馬軍隊,要麽就是同松平齊宣商議官吏的人選,總之大政初成,千頭萬緒,一時間難以全然妥當。
“時光匆匆啊……”助六和忠右衛門互相對視。
兩人已經不再是當年從寺院還俗出來的十六歲小沙彌了,二十年風雨路,歲月在兩人的臉上都留下了痕跡。曾經年輕稚嫩的臉,都已失卻不見。
“一切都變了。”忠右衛門頗為感歎。
“是啊,一切都變了。不僅是時光,還有上様您自己。”助六知道左右無人,有些話他或許是可以說的。
“我變什麽了?”
“臣或許是妄言了……”助六到底還是猶豫了一下。
“盡管說來,無妨。”忠右衛門自覺自己沒有什麽變化啊,一直都在認真的辦事,盡量把事情往好了辦,希望幕府往好處走,有什麽不同呢。
“唔……或許上様覺得,眼下眾正盈朝,頗有氣象?”助六被驟然提拔到如此高位之上,卻仍舊保持了當年處於下僚時的那種明智。
“盡用人才,余以為十分完善了啊。”忠右衛門搓了搓手,倒也不覺得助六冒犯,畢竟從小一起長大,又共事二十年,肝膽相照,這有什麽的。
“臣請問,為何文宗用白河,慎宗用濱松,恭宗用彥根呢?”
助六似乎問了一個十分“白癡”的問題,這個問題忠右衛門和他早就探討過了,說了很多遍。除了這些人本身就和歷代先君親近以外,重要的是這些人都是剛強果決之輩。
他們能夠排除萬難,隻走自己的那一條道。雖然歷史證明他們三個走的都是黑道,在德川幕府走下坡的路上,一路猛踩油門,朝著深淵衝衝衝。
可幕府到了如今這樣的年景,不用他們用什麽人呢?剩下的都是顢頇無能之輩,因循苟且,根本就不願意辦事。一個個都是泥塑木胎的菩薩,生怕沾點水到身上,最後破了自己的金身。
偌大的幕府到最後,真的是就剩下他們幾個願意做事,還願意擔責任的人啦。其他人還有個啥?啥也不剩?用句粗鄙的話來說,不如個勾八。
幾代先王,都知道幕府在走下坡,也有心變革。遍觀群臣,發現除了他們幾位之外,沒有能人了,你說不用他們用誰?
“此事你我不是早就議論過了嗎?”忠右衛門反問助六,不知道他跑來,專門問這麽一句話,一句有點廢話的話,是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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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在下僚時,尚且不覺這有何錯。可如今位列老中,身膺大權,才知此事並非如此。”助六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往昔上様與臣在草莽,出則不過一騎,飯則不過三合,萬事簡易。身在街面,事事行得,只需不生事端,長官便教優等。”
什麽意思呢?忠右衛門和助六在年輕那會子,從江戶町的街面管理做起。助六是同心,也就是XX所所長。忠右衛門是目明,也就是所裡的派遣工。
幾條街上都是兩個人說了算,沒有任何的掣肘和影響。管的都是升鬥小民,雞毛蒜皮的事情。幕府對兩人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不生事!
只要街面上“太平”,不論是真太平還是假太平,都無所謂,一概不問。兩人可以盡情的施展,把地面上管理的井井有條。
遇著不服的就乾他,遇著礙事的就掃了,輕松愜意,隻以為當官不就是如此嘛。
“行至今日呢?上様以為,還是如此嗎?臣隻覺處處掣肘,事事難行。還不如外放一任,在外尚可心無旁騖,隻辦實事。”助六望著城下人煙密織的江戶,頗為感歎。
他在之前就和忠右衛門說了,雖然乾著外國奉行並,人模狗樣的,換算來就是標準的副部,可是什麽屁事都乾不成。上面有將軍和大老,旁邊坐著奉行,對面的更是惹不起的洋人大老爺。
遇上交涉,這個決定不敢做,那個決定不能做。明明心中有些想法,可是脅阪安宅次次推諉,隻想著推到幕閣,由能做主的人來辦理。
這官做的,真是沒有一點兒鳥意思!
明明官做的越來越大,權應該越來越重,能夠直接拍板的。卻反而不如沉淪下僚時,那樣的自主能決。
所以歷代先王要用那些剛強果決的大臣呢,因為這些人的性子強硬,甚至可以說是偏激。偏到什麽程度,偏到你們愛怎怎地,我就是隻辦我自己的,你們說啥我都當放屁,我就是最對的,堅決不會被你們影響。
也只有這種人, 才能夠執政理事,起碼乾出一些事情來,而非是蠅營狗苟,泯然於幕府芸芸的老舊幕臣之中。
助六感覺到了!
忠右衛門尚且沒有感覺到!
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忠右衛門本身就不是偏激強硬的人,雖然有底線,有本心,可是慢慢的,慢慢的,在幕府官僚體系的大熔爐之下,就被他們給改造成功了。
或許就像英劇《是,大臣》裡的哈克一樣,一開始的哈克是什麽樣?最後哈克是什麽樣?他被漢弗萊,或者說是整個帶英帝國的官僚體系給馴服了,成為了這個體系的一分子。不僅沒有想著要改造他,反而與他同流合汙。
一天一天又一天,哈克被改造了,忠右衛門也被改造了。你問哈克自知嗎?他顯然不自知。
你再問忠右衛門自知嗎?
答案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