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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右衛門有何事要面白與吾?”
水野忠邦面上的疲憊之色遮掩不住,略微搖晃的燭火,映著他的臉龐,原本看著頗有威嚴的人,現在竟然有一副頹敗之色。
“無事!”
已經緩過來一點的忠右衛門很是坦蕩,十分簡單的回答了水野忠邦。這個回答似乎是出乎了水野忠邦的預料,他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望著忠右衛門,有種說不明白的意思,像是要從忠右衛門那已經凍僵的臉上瞧出些什麽。
本來忠右衛門的說辭肯定是什麽“我此來乃是為了救您的性命!”,或者“我此來乃是為了江戶百萬生民請命!”之類的。
但是那是之前沒有被拒絕的說辭,現在被拒之於門外五六個小時,人都被凍個半死,卻也把腦子給凍明白了。
水野忠邦難道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已經快把老百姓逼上絕路了嗎?想來未必吧!作為先後擔任奏者番、寺社奉行,又在長崎執行警備任務,與德川家慶師友相交二十年的幕府老中,他並非完全不知民間疾苦的人。
甚至可以說,他非常清楚民間疾苦。他頒布的每一條政令,實際上都是對實際存在情況的應對。農村凋敝,那我讓進城打工的農民全部回村生產。武士貧窮,那我就解散商業行會,官府制定物價,強行降低物價。幕府財政崩盤,那我就檢地加稅。
沒錯啊,每一條政令其實都非常有針對性。水野忠邦對整個國家的各種問題,知之甚深,稱得上非常了解時局!
光從這點來說,水野忠邦就遠勝於幕府那幫子顢頇無能的封建諸侯和旗本。那幫廢物根本就不知道整個國家的問題,只是抱怨進來年景不好,刁民鬧事,豪商也都沒一個好東西等等。
與那些一無是處的廢物相比,水野忠邦不僅能一眼窺透諸般弊端,還能相應的制定政策,設法來解決這些弊病。如果不看結果,只看操作,水野忠邦幾乎稱的上是當世少有的明智之士,當得一聲厲害。
遺憾的是他能清楚的問題的所在,也有解決問題的雄心壯志,甚至能夠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這些辦法沒有一條是得時的,事實宣告了這些解決方法大錯特錯。
但不管怎麽說吧,水野忠邦絕對是明白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那忠右衛門還有什麽好說的,多說了也毫無用處。
“無事?呵呵呵呵……”水野忠邦笑了笑,再沒別的動作。
“或許原本是有些事的,只是下官在門外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麽了?”
“箭在弦上,人在虎背!”
忠右衛門大膽的抬頭直視水野忠邦,話既然說開了,也沒必要再遮掩什麽。打開天窗說亮話,反而暢快些。
“今之事勢,義無旋踵,騎猛獸安可中下哉。”水野忠邦緩緩的道出這麽一句話。
“委實如此……”
聽出了水野忠邦話中的那一絲苦澀,忠右衛門突然有些感同身受。身負天下二十年之重望,又是先代將軍德川家齊提拔的托孤大臣,與今上德川家齊亦師亦友。在世人的交相讚譽和將軍德川家慶的鼎力支持之下,水野忠邦斷然走上了變法圖強的道路。
變法的道路是那樣的崎嶇,即使英明強乾如水野忠邦,也是在走上這條路之後,才驚覺這條路的難行。可是已經走上了這條路,那就沒有任何辦法再回頭了。不管前方困難再大,險阻再多,水野忠邦也要硬著頭皮走下去。
他很清楚,他已經因為變法得罪了整個天下六十六國,從諸侯到百姓的所有階層。如果這時候便罷手不乾,在德川家慶的保護下,他可能會得到一個善終。但是在身後呢?那留下的必然是千古罵名!
而且他要是就這樣撂挑子不幹了,全心全意支持他變法,對他言聽計從的將軍德川家慶的知遇厚恩又該如何報償。德川家慶以國士待他水野忠邦,他難道不應該以國士報之嘛。
說的更深一些,或許他已經陷入了某種偏執,越做不成我越要做。反正已經得罪了所有人,失去了所有人的支持,那他就已經不可能再失去了。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好怕的呢,何不大刀闊斧,轟轟烈烈的乾一場。
雖然日本是沒有什麽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俗話的,但是這話卻很適合水野忠邦。他都走到如今這一步了,還有什麽好畏懼,好擔憂的呢。既然不可能失去更多,不妨就把以前不敢乾的,不能乾的,全都給幹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了?”話說開以後,水野忠邦居然對忠右衛門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也許有人也能看明白水野忠邦現在的處境,可是那些“聰明人”都唯恐沾上將來可能的罵名,而急於與水野忠邦做切割。而且水野忠邦也知道自己提拔的那些人,現在人心浮動,不複當初的忠誠。
各個都有自己的打算, 都有自己的想法。快的人已經跳離了水野忠邦這條破船,沒有跳船的人也大多心懷鬼胎,只不過是沒有尋著什麽好機會,或者是在謀劃什麽別的,以圖踩著水野忠邦為自己謀求更大的利益。
唯有眼前的忠右衛門,坦誠且不做作,就這樣簡簡單單的來,又那樣平鋪直敘的說!
“您沒有錯!天河傾倒,又豈是您一人可以力挽。”忠右衛門現在想明白了,卻也真有些敬佩水野忠邦。
在這個渾濁的世道中,也有像水野忠邦這樣帶著一絲“愚忠”的衛道士,為了維護他心目中的秩序,即使失去自己的一切也在所不惜。人便是這樣一種複雜的動物,每一眼都能瞧出不一樣的東西來,凡事太早下論斷,確乎不可取。
“唉,你退下吧,容我靜靜。”水野忠邦累了,似乎真的累了。
“下官告退!”忠右衛門真誠的向水野忠邦行禮,只是因為他的執著。
燭火燃盡,只剩下水野忠邦一人的和室徹底陷入昏暗之中,燭芯上飄起一縷若有似無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