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仿佛來自天涯,無論他到了哪裡,那裡都會成為天涯,因為他給所到的地方帶去了滾滾紅塵很少有蒼冷和蕭殺。
上天仿佛早已經注定他只能是一個殺手,而且會成為殺手的王者。
劍還在他的懷裡抱著,但是他所帶來的天涯的蒼冷和蕭殺已經彌漫吞咽了整個雲來客棧,甚至整條長街。
“你們可以出手了。”
他的聲音蒼冷而且蕭殺,如同他懷中的長劍,如同他凝起來的眼神。
“為什麽老夫要先出手?”
雪發老人眯起了眼睛,眼睛裡也凝起了冰雪。
“因為今夜你們一定會死,會死掉的人應該先出手。”
他的話非常肯定,非常堅決,仿佛他此時所說的話來自茫茫定數,毋庸置疑,也絕對不能質疑。
客棧的燈火在不安的晃動,每個人投下去的影子也在莫名其妙的搖動,甚至他們的衣服都如同被風吹動。
“殺死他們,替我殺死他們。”
楊霸天的聲音也在顫動,這是他說的第四句話。
慕容公子已經知道了結果,一定會有人死,有人一定要死。
黃書生卻什麽也知不道了,因為他縮在大堂的角落裡,睡得已經很死,一隻蒼蠅正在從容不迫地吃著他的口水。
仿佛有風吹來,那隻蒼蠅試圖飛起,但是已經晚了,太晚了,一對翅子不可思議地被削掉,小小的腦袋也被割掉。
是劍氣,洋洋灑灑而又森寒激烈的劍氣此時吞噬了整個客棧。
雪發老人的兩個童子突然出手了。
慕容公子也突然意識到楊霸天的劍法這些年精進如此之速,一定有個精於劍道的大家在調教,那個大家就是這個雪發老人。
不過這個劍道大家調教弟子的用心很不誠,他自己苦修劍道,卻教會了弟子修煉劍氣。差之毫厘,謬以千裡,更何況本就判若雲泥。
無處不在的劍氣又突然化為無形,那兩個童子還作勢送劍,卻一動不動。
殺手之王懷裡抱著的劍已經出鞘,此時握在手中,劍尖上慢慢滑落兩滴血。
慕容公子知道那兩童子這個時候已經死了,因為劍太快,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兩個童子也帶有血,血在他們的咽喉,如同一點含苞待放的梅花。
雪發老人瞧了瞧兩個弟子,眼神裡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慕容公子看到他的眼神,迅即意識到這是個極為可怕的人,他的可怕不在於冷酷無情,而在於波瀾不驚。
自古梟雄都冷酷無情,但成就大業的皆是波瀾不驚。冷酷無情其實還是一種情,所以是色;波瀾不驚已經不是一種情,所以是空。
殺手之王似乎也看出了雪發老人的可怕,竟然微微退了一步,道:“這次,你可以動手了。”
雪發老人似乎看懂了殺手之王后退所意味的心思,居然也退了一步,道:“驕兵必敗,所以閣下退一步卸掉驕兵之勢,遇到閣下這樣的對手,委實不易。”
他似乎還發出了一聲唏噓,近乎無聲而且輕靈短促。其實那並不是唏噓。他手中的麻繩勁直如劍到了殺手之王的眉心前,似乎只差三指,那唏噓是麻繩刺出時所發之聲。
殺手之王只能縱身躍起,在空中連著翻了七八個筋鬥,那條麻繩始終如影隨形地近在眉睫。
沒有如虹的氣勢,沒有多變的招式,甚至讓人覺得悄然無聲。然而殺機就在眉睫之間,
死亡就在須臾之交。 這,無疑才是劍道。
殺手之王翻到第十二個筋鬥的時候,驀地從空中直撲過來,手中長劍徑直投向雪發老人,而那麻繩已經直擊他的眉心。
這是殺手之王孤注一擲的招法,也是日月同壽玉石俱焚的招法,他飛出的劍固然會刺穿雪老老人的喉嚨,雪發老人的麻繩也必然要刺透他的眉心。
一隻蒼蠅飛進客棧,似乎又被削掉了翅子,那對翅子竟然匪夷所思地落在雪發老人的眼簾上,情知不妙,麻繩脫手,他疾如電閃地飛出走,飛到客棧大門旁。
麻繩已經被殺手之王的劍削得如同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春心,殺手之王頹然落到地上,茫然地瞧著空回的長劍。
劍尖指地,沒有血滴滴落。
有的只是一聲唏噓,有人在大門外發出了一聲唏噓。
江左布衣很喜歡愜意的日子。喝喝茶,吹吹笛,看看花開,聽聽水流,和朋友下一局棋,在月下溫一壺酒,在他看來就是愜意的日子。
當然,去湖裡摸兩條鯉魚,在燈下捉幾隻蒼蠅,對他而言,也不失為有趣的日子。
此時他手裡有幾隻剛捉到的蒼蠅,他已經放出了一隻,他很遺憾自己弄斷了那隻蒼蠅的翅子。
他立在雲來客棧的大門外,無比耐心地瞧著攏在手中的蒼蠅。
所有目光都投向他,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殺手之王已經不是一次遇到他,只要遇到他,生意一定會流水落花春去也。
殺手之王委實希望與他天上人間永遠不要相遇,哪怕是自己下到九地之下也不想再遇到他。
慕容公子笑了,大聲笑了,這是他從慕容山莊出來這段日子裡唯一的縱聲大笑。
他似乎已經不是很習慣大笑,所以他的笑聲裡有些乾澀,有些哽咽。
江左布衣是江湖給他的名頭,他卻習慣自稱布衣江郎。布衣江郎很純粹,也很飄逸,而且還很淡泊,他就是江湖上最散澹最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我走了很遠的路,才找到這家客棧。我知道夜已經很深,但我委實走不動了。所以請諸位體諒江郎半夜三更打擾了你們的雅興。 ”
他的話聽著就是那麽飄逸,飄逸中帶著三分慵懶和二分散澹。
雪發老人瞧著他的手,他的手突然一張,幾隻蒼蠅從雪發老人眼前飛過,飛進了客棧裡。
“它們也很累了,也需要歇息一下,希望老板不要將它們拒之門外。”
江郎很專注地瞧著眼神中一片空邈的雪發老人,似乎很好奇,又似乎很關心,問道:“老先生的臉色很差,是不是染上了風寒?江郎曾經在天下第一神醫府中求過醫,多少學了些醫術,不妨為老先生瞧瞧。”
雪發老人淡然道:“閣下好手段,居然用一隻活蒼蠅破了生死局。老夫自歎弗如。”
江郎抬眼望著飛走的蒼蠅,道:“江郎很奇怪,為什麽有人會喜歡死人。江郎絕不喜歡死人,既不喜歡被別人殺死,也不喜歡殺死別人,更不喜歡有人殺人。”
雪發老人瞧著他的眼神突然變了,變成了毒蛇,變成了詛咒,一雙手掌化成疾閃,已經到了江郎的前心。
江郎沒有躲,甚至沒有動。
驀地,一隻鞋子飛到雪發老人的臉上,拍了一下。又一隻鞋子似乎從夜空落下來,敲在老人的手臂上。
江郎笑了笑,他很喜歡笑,只要能笑,他一定會笑。隨著笑聲,他已經落到了雪發老人的身後,一隻手輕輕一送,就將雪發老人送到了茫茫夜空裡。
“今夜這裡已經死了三個人,江郎委實不想再有人死。”
江郎說得對,客棧裡有三具屍體。第三具屍體是楊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