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杯酒已空。
他居然又喝了一杯酒。
沒有黃裳女子聶小倩,沒有風姿綽約老板娘,甚至也沒有不苟言笑宋城西。
這不是他的夢境,他這個時候在淒濛月色中的莫愁湖畔。
今夜還未殘,今夜還有三個時辰才會老去。
慕容公子是自己一個人來到的莫愁湖畔,他之所以要來,是因為他想來,非常想來。
原本要送他回城西李家老店的宋城西被他送到了鎮南王府門外,那時他感到夜色孤單,於是非常想去莫愁湖畔。
他來到莫愁湖畔的時候,居然又看到了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不過,讓他感到失望的是,酒雖然已經溫熱,卻沒有一個人陪他喝酒。
莫愁湖畔這個時候除了他,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他沒有和自己客氣,所以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酒。
酒是好酒,比醉玲瓏還要好。這樣好的酒一個人喝,未免有些煮鶴焚琴大煞風景。
人生天地間,這樣的事情未免會有很多。
莫愁湖的水今夜很平很靜,似乎連一絲縠紋都沒有。
就在他又斟滿了一杯酒,手中仍然捏著純銀酒壺的時候,有一痕清影彈破了淒濛的月色,劃破了莫愁湖水的平靜。
那是一葉小舟,輕靈的水鳥一般向著岸上飛來。
銀壺輕輕放在小火爐上,發出了呲的一聲,像一縷相思投進了夢裡,像一點期待飛進了黎明。
小舟已經靠岸,舟上居然也沒有人,甚至連一個影子也沒有。
“聞君性雅如雪,情高似月,妾誠心向往之。當斯時雖非良辰,水窮處亦非美景,然雅望之意殷殷在握,思慕之誠盈盈於天。輕舟雖簡,可渡有緣,薄酒盍濁,應感君子。君子素有溫潤之名,當不致有失妾相晤之望。”
舟上雖然無人,卻有一紙素箋。
慕容公子瞧著素箋上驚鴻般的字跡,前途縱有刀山火海,也決意不能有失寄箋人的相晤之望。
小舟載著慕容公子又如同飛鳥一般劃進了煙水蒼蒼的莫愁湖深處。
“沒有人劃槳,那隻小舟怎麽會飛行如鳥?”
“因為有人將一條長練系在了舟尾。這豈不是比有人劃槳還要便當迅捷?”
不久之後,慕容公子與他新結交的朋友風雲浪子燕春來有過這麽一段對話,說這些話時,慕容公子依舊心懷淡淡的惆悵。燕春來卻為之生出無限遐想,甚至無比豔羨。
慕容公子窮其一生都無法做個自命風流的人,甚至都不會做到小師弟那樣情如暖陽,沛若春水。
前途並沒有刀山火海,小舟嘎然停在一座小島前。
小島上居然有燈火如夢的亭台樓榭。這是一片莊園,華美精致,不作二人想。
當慕容公子踏上小島,才真切地看出這其實不是一座島,而是一艘形狀如島的巨船,那片莊園居然就建築在巨船上。
巨船在廣闊的湖面上遲緩地遊走,似乎在靜靜地感悟詩人所說的天地如逆旅,同悲萬古塵。
每個人都是過客,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江湖,來過了,走過了,所留下的痕跡也許就是一顆微塵,就是一點水聲。
此中的況味和道理,慕容公子也許要用漫長的生涯去體會和參悟。
人固有一癡,每個人其實都是癡人。世間,於此並非僅有慕容公子一人。
慕容公子已經站立在莊園的門前,十八盞燈籠懸掛在門廊上,
映照著門匾上沉峻古雅的四個大字。 雪湖聽月。
莫愁湖沒有雪,月下的莫愁湖正是雪。
莫愁湖的月色不僅有猶如呢喃的聲息,還有如同情思的芬芳。
慕容公子走進莊園的時候,就聽到了那呢喃般的聲息,就嗅到了那情思般的芬芳。
他覺得這芬芳很熟悉,就仿佛從他昨夜的夢裡吹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更熟悉的那有著大海一樣色澤有著夢幻一樣光影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照在琵琶上,照在一雙輕攏慢撚的手上。
那是一把攜帶著玉門關外遲遲不度的春風的琵琶,那是一雙冰雪般玲瓏剔透的手,許多人會心甘情願死在這雙手上。
循著驟然興起的琵琶聲,慕容公子走進了帷幔重重燈影渺渺的房間。
那心底留香的蔚藍在琵琶弦上流光溢彩,在纖長細潤的手指間脈脈生情。
一襲雲空般幽藍的長衣披在身上,臉上敷著雲霞般輕盈的紗巾。
慕容公子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似乎不對,很不對。
仿佛湖上的風吹來點點月影,他的鬢發從眼前掠過,他陡然意識到自己沒有看到這個女子的頭髮。
一頂似乎夜空灑滿星光的小帽頂在這個女子的頭上,小帽後面垂著的藍紗將她的頭髮包得嚴嚴實實。
風過處,琵琶上灑滿了月影,芊芊擢素手下的曲韻也如同月影。
慕容公子靜靜諦聽著琵琶弦上傾訴的風情,一直站在既能夠瞧得見這個女子,又不至於顯得唐突的地方。既然人家將慕容當作君子,那麽慕容公子就要展現君子的氣象。
這當然不是虛偽,而是尊重。
那雙手過於輕盈也過於柔軟,慕容公子委實很難相信這樣一雙手能夠拉得開需要千鈞之力的銅胎鐵臂弓。
琵琶曲陡然生變,由春風暗度玉門關演變成了孤煙緊鎖萬仞山,雍容平和驟然被激越慷慨取而代之。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精擅音律的慕容公子似乎陶然欲醉,有了見獵心喜之意。
善解人意從來都是世間尤物的獨門絕學,這個女子尤其擅長,輕輕揮手,懷中的琵琶便悠然送入到慕容公子的手上。
琵琶上還有這個女子留下的幽香,琵琶弦上還有她輕攏慢撚時留下的溫柔。
蔚藍的眼睛凝然注視著慕容公子,輕雲般的聲音吐露著幽蘭的清麗和寂寞,她緩緩道:“久聞慕容公子乃是知音者,曲有誤慕容顧,似乎已經成為春閨夢裡的幽思和期許。”
慕容公子沒有應答,他的手指微微撚動,琵琶弦上就噴薄而出一派汪洋。
隨著手指推送,懷中的琵琶攫取了天籟,豪奪了風雲,似有奇花綻放在長風裡,似有劍氣開張在暮雲中,似有滄海激蕩在天地間。
“長河當年驚日月,九派劍吼說豪傑。一曲滄浪破雲去,八荒戰龍看雨歇。斑斑竹色千秋史,浩浩雪聲百世闕。關城寂寞驕陽老,漢家煙花遍古街。”
這個女子竟然依韻曼聲而歌,將琵琶弦上的獵獵風雲之意唱了出來。
知音少弦斷無人聽的惆悵和憂傷自古未絕。
當遇到知音的時候,總是更會有弦斷的欣慰與激越。
慕容公子的手指一顫,一根弦戛然而斷,他竟然有些癡癡發呆。
“慕容公子的襟懷和抱負隱藏在琵琶弦上,世人能夠知道的也許太少。”這個女子似乎也有些癡癡發呆,幽幽道,“所謂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慕容公子能夠屈尊降貴來到這裡赴約,小女子何幸如斯?”
“姑娘絕非只是為了讓慕容彈一曲琵琶而將慕容約來,姑娘也絕非紅塵中的世俗之人,有何見教,請姑娘開誠布公。”慕容公子將琵琶輕輕一推,送回這個女子的懷中,溫言問道。
這個女子凝然的眼神似乎被一縷春風化開了幽思和惆悵,輕輕一歎,道:“聽說慕容公子應鎮南王之請,正在查尋一些事情,小女子卻有個不情之請,希望慕容公子能夠體恤孤衷。”
“姑娘的意思是讓慕容將所查之事輕輕放下,不要在涉身其中,對麽?”慕容公子問道。
這個女子突然盈盈一拜,道:“請慕容公子成全小女子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