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塊公門的令牌在燈影搖曳中被取出來。
令牌在鐵鷹手中,也在黃文瀚漸漸空茫的眼睛裡。
谷雲龍似乎還不明白,但是流雲居士已經心頭一片雪然。
流雲居士盯著黃文瀚,一字一頓問道:“你是一個伶人?”
南宮不忌眼神裡也幻出了驚疑,隨即心領神會,淡然道:“慕容公子所說的禦駕親征應有其事,不過所謂的戲龍谷秋水救駕和當今聖上受傷應是慕容公子姑妄言之的杜撰之語。”
谷雲龍終於聽懂了,明黃色袍服上遽然現出一片濕痕。此時,他已經汗流浹背。
自己被人騙不可恨,可恨的是有人識破了自己被人所騙。
谷雲龍居然沒有恨恨地看著騙他的黃文瀚,卻瞪著識破騙局的慕容公子。
他的眼中不僅有仇恨,還有殺機。
鐵鷹舉著令牌,道:“這位黃大人既然是聖上身邊的紅人,為何對慕容公子的杜撰之語應承不迭?所以,他絕非所謂的黃大人,而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卑劣之輩。鐵某早就聽聞過此事,此次正是奉命前來緝捕。”
流雲居士撫掌道:“其實谷盟主也早就識破這乾人等的撞騙之術,今夜將他們誘來,便是將其惡行公諸於眾,並請鐵大俠乘機緝拿。”
這是流雲居士在如此時候最該說的話,不過他已經難以顧及是否有人信以為真。
谷雲龍肅然起身,道:“老夫忝為江南一帶江湖盟主,自然要發奸擿伏,只因此事關涉朝廷,所以才留待今夜,請鐵大俠親手緝拿大奸巨惡。”
這是谷盟主在如此時候不得不說的話,當然他也難以猜度是否有人與他同仇敵愾。
神龍峰兩位長老雖然極少行走江湖,卻絕非不知世事,當下一言不發,頓足而去。
夜色很美,夜風很暖,夜月很明。
鐵鷹和慕容公子對立在無思谷外,他們仍能很清晰地瞧到鐫刻在石壁上的三個氣勢不凡的大字。
“谷盟主雖然以無思谷為家,卻此生絕不會做到無思。”鐵鷹道。
“所以他活得非常艱難,永運也不會有舒舒服服的一天。”慕容公子道。
“今夜的事情很快就會傳遍江湖,那時候谷盟主會更加難。”鐵鷹道。
“所以他會非常痛恨識破如此騙局的人。”慕容公子道。
“谷盟主不是個胸懷開闊的人,甚至是一個嫉賢妒能而且睚眥必報的人。慕容公子今後的日子似乎也不會舒服了。”鐵鷹道。
慕容公子沒有回應,他抬起頭來,望著那輪夜月。
一絲遊雲正逼近夜月,天地間不僅有明月,還有遊雲。
既然天象如此,那麽就安之若素吧。
慕容公子笑了,他的笑容似乎比這夜月還要澄澈和明亮。
這是表裡俱澄澈,肝膽皆冰雪的笑容,鐵鷹希望世上這樣的笑容更多一些,更久一些。
也許今夜將要江湖遠別,慕容公子知道鐵鷹要將那四個招搖撞騙的伶人押解回京覆命。
江湖遠別,今夜只有清風為盞,明月為酒。
“鐵大俠若是遇到慕容的小師弟布衣江郎,一定要叮囑他早些回來。”慕容公子道別的話只有這一句。
這一句卻令鐵骨錚錚的鐵鷹心頭有了一痕濕潤。
二
開鏢局是江湖上絕不能缺少的一門生意,乾鏢師是刀頭舔血的一個行當。
揚威鏢局一直以來都令道上的兄弟側目,
整個江湖最有名的鏢局一共有七家,揚威鏢局就是其中一家。 揚威鏢局近十年來從來沒有失過鏢,從來沒有的意思就是一次也沒有。這很讓楊霸天楊大爺欣慰,讓他更欣慰的是楊家龍虎豹三兄弟已經能夠獨當一面。
楊家三兄弟極少一起出鏢,甚至其中兩個結伴護鏢都非常罕見。
今天楊家三兄弟居然一起出鏢,足以見得揚威鏢局對這次護鏢的不敢輕慢和懈怠。
大大小小四十八個鏢師護鏢,從揚威鏢局出發,一路煙塵走上了豔陽高照下的官道。
楊家大公子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雙刀背在身後,道上的朋友都知道他這些年尋名師訪高人,終於學成九九八十一路屠龍刀法。
楊家大公子現在已經是揚威鏢局的副總鏢頭,地位僅在乃父楊天霸之下。如今道上都說,楊家大公子楊龍飛的功夫甚至還在其父之上,所以他出的鏢都有穩如泰山之稱。
揚威鏢局護鏢極有章法,甚至隱含著行軍布陣之法。這並非得自楊天霸的真傳,也不是出自楊龍飛的機謀,而是因為揚威鏢局有個曾經追隨過神武將軍石擒龍的二公子。
楊家二公子名叫楊虎威,他的名字本來叫楊虎行,卻因為他極為敬仰神威將軍,加之自己的鏢局又叫揚威鏢局,所以自作主張改了名字。
楊家大公子騎馬翼護在前,楊家二公子便掩護在後。楊虎威也騎在一匹馬上,手中端著一柄鐵槊。據他自己說,他的槊法至少學會了神威將軍的七八成。
楊家三公子叫楊豹變,取自於君子豹變。他沒有騎馬,揮動著長鞭駕馭那輛最大的鏢車,那條長鞭就是他的兵器。
鏢旗飛展,刀槍如林,在楊家三兄弟看來,莫說是道上毛賊草寇膽戰心寒,就是江湖絕頂高手也要禮讓三分。
行鏢急不得,也慢不得, 此間的分寸楊家三兄弟自然拿捏極準。
當豔陽成為晚照的時候,他們轉下官道,行到了從一片樹林間蛇形而過的岔道。
樹林很茂盛,林間的風很輕,如果不是行鏢,跟隨神威將軍多年的楊虎威甚至想在林中讀讀兵書,練練鐵槊。
神威將軍外放江南那些日子,幾乎每一日到要到城外的密林深處讀書練槊。楊虎威隻瞧出了神威將軍的風雅和雍容,卻無法瞧出神威將軍的寂寞和惆悵。
對於一個叱吒沙場,用兵邊塞的將軍來說,賦閑於永無用武之地,讀書讀的是英雄老去傷白發的寂寞,練槊練的是寶劍空度歎孤燈的惆悵。
一聲馬嘶在林間驚起,隨即林中飛出數隻鳥雀。
一匹神駿的玉兔馬飄過來,猶如一團雲影從護鏢的人馬邊上倏忽而去。
他們都沒有看清馬上那個人影,甚至都沒有看清那匹玉兔馬如何從身邊一閃而過。
馬是良馬,馬上的人也一定是個英雄。
楊龍飛招呼鏢師看緊鏢車,催動坐下馬疾行,雖然藝高人膽大,但是這片樹林絕非掉以輕心之地。
過了樹林便是一片集鎮,有集鎮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客棧。
出了樹林,他們就看到了那片集鎮,楊龍飛輕輕舒了一口氣,手下的鏢師一片歡呼。
似乎他們看到了大塊肉大碗酒,看到了舒服的床鋪,甚至還有街上走著的大姑娘小媳婦。
他們的歡呼來得太早。
的確是太早,他們沒有發覺已經在等待他們的陷阱,沒有瞧出來已經迫在眉睫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