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日，東京城不太平，有幾件大事發生。

　　第一件，鮮卑使者，首領檀石懷族弟來朝，如今住在東京西苑的一處行宮。

　　第二件，宮中寶物失竊，城門封鎖數日不開，不許人員進出，衛兵挨家挨戶搜尋竊賊。

　　第三件，城內及近郊的世家子弟，被軟禁於宮中兩天兩夜才放歸本家。

　　耿府中，駐守邊境的大公子耿平章，夤夜趕回家中。

　　門廊上的守夜人報管家，說大少爺回來了，闔府震驚——因回來之前並未寄家書告知，耿平章回來的突然。

　　“孩子，你怎麽這時間回來了?”耿老夫人扶起倒地叩拜的大兒子問道。

　　“傳言義父遭朝中小人暗害，兒子早半個月，已經快馬往回趕，誰知終究晚了一步！”耿平章痛哭道。

　　“罷，罷！且去換洗衣裳、歇息片刻，待用了飯，我們娘倆再細談。”耿老夫人一方面心疼兒子，另一方面周圍仆從人多，不是談話的地方。

　　老夫人讓仆人去燒水、布膳，讓兒子先去自己房中見見妻女。

　　耿平章踟躕前行，他與獲嘉只是禦賜的婚姻，聚少離多，並不相熟。

　　誰知橋對面，廊簷下，幽暗燈光裡，早早矗立著一個小小身影，看到他回來，一路小跑過來。

　　“玉嬋，慢些走，仔細腳下。”獲嘉聽見門口女兒動靜，出門看見女兒朝橋上跑去，急忙叮囑道。

　　耿玉嬋跑到耿平章身前，開心一拜，叫“爹爹”。

　　耿平章此時心裡只剩下溫暖與疼愛，俯身將女兒抱起。

　　其實，早從玉嬋出生，耿平章的心理已然起了變化，他感覺自己不再是孑然一身、天地不懼的一個人了，他忽然有了畏懼與溫柔。

　　可畢竟現在奸人在天子近旁把持朝政，郡主是耿家與皇室密切的聯系人，他和公主的關系一直禮貌不逾矩，根本沒有發自內心的親近，更別提愛慕。所以他對女兒最開始也沒有十分的疼愛。

　　母親大多會因為十月懷胎、哺育辛苦，自然地愛自己的孩子。父親便沒有多少這樣天然的偏愛。

　　可是，倘或兒女天然乖巧且漂亮，父親對其後天的愛就會被喚起、加重，並轉而也更愛為自己養育兒女的妻子。

　　雖然相聚不多，但是看到如此招人憐愛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文靜且懂事，耿平章對妻子的態度也悄然發生著變化，這種變化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將軍回來了。”獲嘉在橋對岸等耿平章走近，點頭問好。

　　耿平章抱著孩子略躬身也道了郡主萬安，三人一同回到房中。

　　仆人端上牛乳百合粥，是剛獲嘉吩咐了做的。

　　耿平章端起碗來要喂給玉嬋吃，玉嬋吃了，說讓爹爹也喂給母親吃些。

　　喂飯這種舉動，多少帶些親密，耿平章端著碗，玉嬋端坐一旁，兩人都呆坐著有些尷尬。

　　玉嬋說:“娘親總吃不下東西，今晚又沒用多少，女兒勸來無用，爹爹你喂了娘就吃了。”

　　“如此，著仆人再端一碗來，讓你母親多用些。”耿平章對玉嬋說，回頭又問郡主:“郡主不是最愛食牛乳嗎?臣長久不在家中，郡主一定要保養身體，珍重自身。”

　　獲嘉聽了這句關心的話，心裡一直以來的氣悶消散了大半，說:“一直覺得心口熱，不想吃熱粥，想吃些冰乳酪。母親說剛入夏，吃這些恐不利於保養，也就算了。”

　　“母親是好意，可稍吃些並無妨的，

開心最重要。”耿平章說罷，著仆人去冰窖啟冰做冰酪來。　　耿平章簡單梳洗，一家三口又談些離別期間家中的事，都是些家常的話，心照不宣地，都沒提及朝政上的事情。

　　不多時，冰乳酪做好，郡主的貼身侍婢專門囑咐了，做成郡主愛吃的酸乳酪。

　　玉嬋吵著要吃，耿平章喂了，她又攛掇父親給母親喂著吃。

　　獲嘉本來怕不好意思，自己端了一碗。三人剛聊了聊，多少是夫妻、親子的情分，便長久不見面略顯生分，相處片刻就熟悉起來。

　　“請郡主看在女兒份上，就臣手中用一口吧。”耿平章舀起一杓乳酪，作勢要喂獲嘉吃。

　　獲嘉頗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不經意露出甜甜笑意，吃了這一杓。

　　玉嬋圍著父母撒嬌耍寶，一家三口正其樂融融間，仆人來報膳已布好，老夫人請三位主人一同去前廳見面。

　　耿老夫人有意讓他夫妻二人多相處一會兒，所以並未著急叫他們來。

　　耿平章幾百裡路騎馬趕回，一路匆忙緊張，到家後疲憊感襲來，吃不了多少東西。耿老夫人讓撤了膳食，獲嘉先行回房休息，她與兒子有些話要講。

　　“你父親可好?”耿老夫人問。

　　“父親身體康健無恙，母親放心。”耿平章答。

　　“你此次回來，可經過皇帝同意?”耿老夫人問。

　　“隻遞了請願書，皇上多日未曾答覆，因義父一事，事出緊急。兒子無法，與父親商議後，未經皇帝傳召，先回來了。”耿平章低下頭回道。

　　“這可怎麽好?武將非詔不得擅自回京！你父親同意你回宮面諫皇帝，可知皇帝性情反覆，心思難以揣度，更易聽信宦官小人之言。更何況如今許多大事，宮中內侍多有不經陛下、先斬後奏的行為，你如此行動，可不是以身犯險?”耿老夫人拉起兒子膀臂，面露憂慮。

　　“兒子與父親駐守關外，有飛鴿來報，說近日司隸侍郎彈劾了幾個黃門，難得皇帝支持，把這幾人盡數誅了！兒子認為以這些人的脾性，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要劍走偏鋒。如此不單為了李公的事，兒子也一定要回京一趟。”耿平章撫摩著母親的雙手安慰。

　　耿老夫人歎了口氣，說:“我一個深宅老婦也聽得一些消息，從去年‘五侯’相繼死亡，明面上看宦官勢力已盡消退，實際上各勢力的平衡再次被打破。”

　　耿平章點頭同意，老夫人壓低聲音繼續說:“皇太后梁家大勢已去，宦官頭領死的死逃的逃，可他們在朝中呼風喚雨這幾年，勢力盤根錯節，如今世家終於看到一些光明，隻恐怕那些宦官余孽，會盡力把世家勢力消滅於萌芽。”

　　耿平章再次點頭道:“母親分析得極正確，兒子回京後並未直接回家，而是先去的義父府上。一個不相熟的家丁，說前兒是中常侍傳旨將義父召進宮中的。”耿平章回。

　　老夫人聽了蹙眉，疑惑道:“左悺已死，皇帝並未任命下一個，哪來的中常侍?”

　　耿平章答:“此亦是兒子疑惑。除了已死的宦官‘五侯’，與左賊生前親厚的人還有侯攬、曹傑、王甫、管霸、張讓和趙忠。管霸如今被皇帝厭棄，已被貶至苦縣，不成氣候。王甫不過長樂宮一食官，掀不起大風浪。曹傑也被放到皇宮之外。目下只有張、趙二人和侯攬嫌疑最大。”

　　“你父親如何看?”耿老夫人問。

　　耿平章答:“兒子隨父親常年駐守在外、遠離都城，‘五侯’死後有管竹飛鴿來報，信中透露陛下如今親近張、趙二人。這兩人蛇鼠一窩、沆瀣一氣，義父被矯召入宮，恐怕與他二人皆有關系。父親恐怕京中有大變動，這才允許兒子擅自回京。”

　　“這也太危險了。”耿老夫人不無擔心地望著兒子。

　　“顧不得這許多，念私情，義父有難兒子不能袖手;念忠義，國將不國、賊人當道，兒子既為人臣，本應將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以獻綿薄力量;念仁孝，父親心系朝廷之事，母親就在都城險地。兒子不能不回來。”耿平章憂憤說到。

　　耿老夫人撫摩著兒子的臉龐，不無憂慮地笑道:“便就如此，也不可多留，既然回來了，盡快去面見聖上，搞清楚情況若無大礙，就趕緊回邊塞去。一方面，皇家一直忌憚有兵權的戍邊將領，若賊人有意誣告你一個不軌的罪名也是容易;另一方面，朝廷雖積弱，邊疆勢力卻在增強，最近時局動蕩，正是他們進犯大漢邊境的好時機，你也得守好自己的職責，回去守衛好邊境。”

　　耿平章答:“兒子和母親想的一樣，多少還是要審時度勢、珍重自身，閹黨雖無恥，但很有一些頭腦和手段，行事又無下限、無所忌憚，若魯莽行事，簡直是將命送到他們手裡，反而壞事。”

　　這裡老夫人與耿平章談話，獲嘉回避，留在房中等待夫君回來。

　　她愛慕丈夫，一來她未出嫁時，對耿家這位長公子的人材品貌，已了解一二，耿平章的本領與人品，傳盡了耿家一脈相傳的忠勇，闔宮皆知。二來她見到耿平章的第一面，已然心動，憑後面幾年的相處了解，更知道這是個一流的好男兒。

　　男女之間第一眼就心動的人，幾乎就在內心扎了根，這感情若還得不到對方的回應來灌溉，便越發徒長起來，不健康地伸展著枝葉祈求陽光雨露，熱烈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