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促的戰事結束之後,納夫帕克托斯悄然易手,迎來了它暫時的新主人,這場突如其來的廝殺並沒有給它留下多少傷痕,很快,它又恢復了往常的寧靜。
因為臨近海邊,在海風不斷地吹拂之下,這裡的氣候溫暖濕潤,景色也相當怡人——如果不是因為被卷入到了兩方的廝殺當中,這裡也許甚至可以成為一個度假旅行的好地方吧。
目前,這座小小的要塞和港口,已經成為了世界上唯一一座屬於波拿巴家族所擁有的領土。
就在這輕柔的海風當中,艾格隆帶著自己的堂兄查理,在納夫帕克托斯當中巡視——作為這個家族的成員,自然而然地也要展露在人前,以此來宣示他們最近獲得的權力。
在衛兵的帶領下,艾格隆從狹窄的街巷當中四處穿行,而周圍的建築裡都有衛兵把守,城中僅剩的居民們,則遠遠地圍觀著,誰也不敢靠近,但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這個少年。
估計誰也難以相信,這個看上去斯文秀氣的少年人,居然會有膽子來這裡闖下一片事業吧。
艾格隆並沒有對這些居民多加注意——一來他並沒有討好他們的必要;二來這些人對自己這個從異國他鄉突然跑過來的“解放者”恐怕也沒什麽好感可言。
對他來說,這些居民不要妨礙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就可以了。
在衛兵的引領下,他和查理一起來到了由之前土耳其軍隊的營房所改建成的臨時醫院當中。
在之前的戰鬥中受傷的士兵,都被轉送到了這裡進行治療。
當然,雖說是治療,但是眼下他能夠使用的治療手段極為有限,那些輕傷的人可能還好說,至於那些重傷的士兵,能不能活下來只能看天意了。
重傷員們躺在床上或者擔架上,擠滿了幾間狹小的房間,當少年人出現在門口的時候,立刻就引起了一陣騷動。
有些人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有些人實在無力起身,就躺在病床上對他敬禮或者致意;而另外有些人則漠不關心地躺在床上發呆,仿佛已經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什麽榮譽和恩典都已經對他們毫無意義。
對於這些漠不關心自己到來的人,艾格隆也並沒有感到生氣,畢竟正在經歷生死考驗的人,打不起精神來關心所謂的“皇帝陛下”也非常正常。
他環視房間一眼,到處都是觸目驚心血汙,以及沾滿了血液的繃帶,僅僅站在門口,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就已經衝得他腦袋有些發昏,房間裡時不時地還傳來幾聲垂死者的呻吟,實在讓人心生憐憫,甚至有一股趕緊逃離這個鬼地方的本能衝動。
不過,艾格隆並沒有讓自己被憐憫和膽怯所壓倒,他知道自己必須習慣這些——對他來說,這些場面也是自己一路上必須付出的代價。
很明顯,跑到那些不理會自己的人面前,只會讓自己自討沒趣,所以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選擇走到了一名正在吃力抬起自己身體,想要向他致敬的傷兵面前。
這個傷兵看上去非常年輕,大概20歲出頭的樣子,也許是因為流血過多的緣故,他的臉色非常蒼白,從唇上淺淺的胡須可以看得出來,他確實涉世未深。
艾格隆視線在他的身上移動,雖然他的身上蓋著薄薄的毯子以至於看不到下半身的情況,但是從他身邊的拐杖、以及剛剛做好的木製假腿可以看得出來,他應該已經被截肢了。
這個可憐人,無論他曾經心懷多少建功立業的夢想,但是現實是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殘疾人,再也無法無憂無慮地奔跑了……他心想。
很快,他把這種同情和悲傷壓在了心底裡,盡量讓自己平靜地看著對方。
接著,他輕輕地俯下身來,輕輕按住了對方綁上了繃帶的肩膀,然後用自己最柔和的語氣向對方說。“我向您致敬,我忠誠的勇士。”
“陛下!”被艾格隆如此注視,這個年輕的傷兵顯得非常激動,但是他虛弱的身體卻無法讓他做出其他動作,只能微微地在病床上顫抖著。
也許是因為之前呻吟得太厲害的緣故,這個傷兵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是他仍舊盡量讓少年人聽清自己的聲音,“我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我勇敢地為您戰鬥了。”
“我看到了……謝謝。”艾格隆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對方,只能如此回答。“您的忠誠和勇敢,值得作為其他人的表率。您叫什麽名字?”
“加布裡埃爾-拉米耶。”傷兵用虛弱的聲音回答,“如您所見,我丟了一條腿……作為初次上戰場的倒霉蛋,這分量可真不賴。但不管怎麽說,經歷過高燒和痛苦之後,我活下來了。打仗就是這麽回事,我自認倒霉,至少比起那些已經死了的家夥,我算是走運了……現在我隻遺憾我可能無法再為您衝鋒陷陣了。”
“是的……我知道您付出了何等犧牲。”艾格隆鄭重地點了點頭,“您是為我失去了這條腿的,我會記住的。您有什麽心願嗎?作為應有的獎勵,我會盡力去完成的。”
“要說心願……確實有一個。”傷兵的臉上露出了虛弱的笑容,然後突然一把抓住了艾格隆的手,“請您一定要成功,讓我們的犧牲物有所值……陛下,。”
艾格隆頓時愣了一下,看著對方明亮而又滿懷期待的眼神,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麽為好。
艾格隆知道,自己的部下分為好幾類人,一種是死忠的波拿巴家族支持者、帝國的遺民;一種是機會主義者,只是為了借著自己飛黃騰達;另外有一種則是完全的雇傭兵,投入自己麾下只是拿錢混口飯吃而已——看來他是第一種了。
對於這種人,必須給予精神上的鼓勵。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放心吧,我會的,勝利會屬於我們。而到時候你會風風光光的回到法國,享受所有人的敬佩和歡呼!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做到的!”
說完之後,他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許久才重新松開。
接著,他繼續慰問其他傷兵,直到最後,他脫帽向所有人致敬,然後沉默著離開了。
剛剛走出臨時醫院,他就看向了自己的衛隊長安德烈-達武。
“剛才叫加布裡埃爾-拉米耶的人……回頭你安排這個人撤回到邁索尼吧,讓特蕾莎給他安排一個工作。他這麽忠心耿耿,我們不能棄之不顧,而且他看上去腦袋也挺靈光,可以適當培養一下。”
“好的,陛下。”安德烈-達武對艾格隆的話深以為然,“我會安排的。”
“陛下……”就在這時候,旁邊的查理也插話了。
“怎麽了?”艾格隆回過頭來看向自己的堂兄。
“我認為我們可以適當獎賞一下這次作戰的有功將士。”查理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的堂弟,“現在我們剛剛立足,接下來必然還有更加激烈的戰鬥,所以我們迫切需要鞏固軍心,如果能夠讓所有人看到我們波拿巴家族的慷慨大方,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激勵。”
“你說得沒錯。”艾格隆點了點頭,同意了堂兄的意見。“接下來你去找各位軍官,制定一個有功者的名單吧,我會從重予以獎勵的。以後有空的話,我想要讓人製作一些紀念獎章,以便銘記他們的功勳。”
“是,陛下!”眼見自己的建議被艾格隆接受了,查理也相當開心,立刻應了下來。
雖說他們堂兄弟兩人,在許多地方都有各自的小算盤,有時候甚至還有利益衝突,但是此時此刻他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艾格隆也不會刻意去反駁自己的堂兄,只要是有益的建議他都樂於聽取。
他知道,因為之前的種種“劣跡”,尤其是出售珠寶時暗中中飽私囊的行徑東窗事發之後,查理迫切希望立功來洗刷自己心目中的印象。
所以他這次出征特意把查理帶到了自己的身邊,給他奮力表現、將功補過的機會,這也算是一種“使功不如使過”吧。
從目前的表現來看,他的這位堂兄確實也符合了他的期待,之前作戰的時候還算勇敢,一直都不折不扣地執行自己的命令。
“我的堂兄……”在沉默了片刻之後,艾格隆突然對查理說。
“陛下,您有什麽指示嗎?”查理帶著一絲忐忑問。
“之前我們發生了不少不愉快的事情……有時候我甚至會對你發怒,這確實讓人遺憾。”艾格隆一邊看著查理,一邊慢慢悠悠地說,“不過,這次出征倒是讓我想明白了,一家人終究是一家人,我們家族的事業也只有家族成員才是最用心的。所以對我來說,你和路易的重要性是無可替代的,我希望接下來你繼續努力,只要你這次表現讓我滿意,之前的一切過失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說完之後,他輕輕地拍了一下堂兄的肩膀以示鼓勵,然後轉身就帶著衛兵離開了,留下了查理單獨站在後面,茫然無措地看著他的背影。
艾格隆這句話,在表面上聽來就是完完全全的鼓勵,但是在查理聽來卻怎麽都有些意味深長——尤其是在他現在心裡有鬼的情況下。
在基督山島上的時候,特蕾莎一上島就開始查帳,然後找出了他在出售珠寶時的破綻,把他逼到了牆角上,他被迫認了帳,然後保證永遠遵從特蕾莎的命令,以換取特蕾莎對艾格隆守密。
雖然當時他暫時度過了危機,但是他的心中一直都在為此忐忑不安,生怕特蕾莎違背諾言,暗地裡把事情都透露給自己的堂弟。
此刻的他,心中再度忐忑不安起來,心裡一方面覺得堂弟這表現不對勁,但又抱有些許的僥幸心理,覺得事情還沒那麽糟糕。
忐忑的煎熬,再加上被特蕾莎打垮的屈辱,讓他心中又一次燃燒起了憤怒的烈焰。
對他來說,自己的所作所為並沒有什麽可羞愧的,反倒是特蕾莎一上島就如此作威作福、讓他難堪,實在難以忍受。
“可恨的奧地利娘們兒,居然敢這麽對我……你等著,遲早我會讓你好看的!”他在心裡暗暗咒罵。
他靜靜地看著艾格隆帶著衛兵消失在他的視野當中,然後又走回到了他自己的臨時居所裡面。
而這裡並不是他一個人在居住,旁邊的房間還住著另外一個人。
當他回來的時候,這個客人正悠閑地坐在窗口,拿著畫筆在畫布上隨手塗抹著。
一看到查理回來,他立刻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畫筆,然後向查理致敬。
“殿下!”
查理也向對方點了點頭。“下午好,埃德加。”
這位客人自然就是埃德加-德-特雷維爾了。雖然帶著一股怒火回來,但是查理並沒有將情緒表露在臉上,而是溫和地跟埃德加打著招呼。
自從知道了對方的身份之後,出於一種本能的意識,查理一直都有心和對方結交。
雖然他對埃德加本人並沒有多麽高看,但是對特雷維爾將軍他卻不能漠然視之。在他看來,這個家族身為法國國內的名門望族,又是波拿巴家族的重要支持者,具有籠絡的價值。
在之前的戰事結束之後,他看得出來,埃德加並不被陛下所看重,僅僅被賦予清理戰場的任務。在埃德加愁眉苦臉的時候,他及時站了出來,讓其他人頂替埃德加,完成了這些麻煩事。
而埃德加,自然對這位親王殿下非常感激, 他也早就在巴黎的社交場上鍛煉出了待人接物的本領,所以立刻就對親王殿下百般奉承,因此兩個人認識才沒兩天,就已經顯得像是好朋友一樣了。
當然,在他們兩個人內心深處,他們都知道對方絕不是可以交心之輩,一切也都只是表面功夫罷了。
“埃德加,我有些話想要和您說一下。”寒暄了之後,查理進入了正題,“剛剛,陛下將論功行賞的任務交給了我,如果您樂意的話,我可以將您也放入到名單當中,這樣您遠在巴黎的父親也一定會為此高興的。”
“還是別這樣吧……”埃德加連忙搖了搖頭,“我到底是什麽表現,陛下心裡有數,不然他也不會這樣指派我了……能拿功勳固然是好,但要是惹得他生氣就不好了。”
這家夥倒也有幾分頭腦!還懂得自知之明。
查理對他的回答心裡暗暗驚訝,覺得自己莫非是低估了這個浪蕩子。
於是,他目光微微一沉,換了一個語氣,“好,那我們開誠布公了吧,我知道您想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