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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鈴醫錄》谷雨 19
  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折盡,半留相送半迎歸。

  春香閣,名為‘望江南’的包廂裡,氣氛凝重的仿佛能滴出水來。屋裡沒有姑娘,圓桌上隻坐著梁書和唐若曦。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目不轉睛的看著江嶼,而江嶼卻遲遲不肯開口。

  梁書終於耐不住性子,當先開口:“你不是知道周萬山和石大可的死因了嗎,倒是說啊!”

  江嶼呼了口氣,這才緩緩說道:“周萬山當然是被砒霜毒死的,可問題是,房裡不僅沒有找到裝毒藥的容器。家裡的下人也沒聽見他房裡有什麽奇怪的聲音。這就是本案唯一的謎團。”

  服下砒霜的人,腹內會有劇痛,那種痛苦絕不是尋常人可以忍受的,是以,砒霜致死的人,死前都會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可周家的下人很多,不僅沒人聽見有外人來過得跡象,夜裡也沒有人聽見他房裡有類似的慘叫聲。因此,周萬山的死因才顯得撲朔迷離。

  這些都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唐若曦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說話,梁書卻催促他繼續往下說。

  江嶼撓了撓鼻子,便繼續說了下去:“我曾設身處地的想了許多辦法,卻都沒法完整複現周萬山的死,直到昨天,我知道周萬山和石大可的晚餐中有魚膾和西域葡萄酒時,才隱約有了答案。”

  梁書撓了撓頭:“你不會想說,葡萄酒和魚膾同時吃會中毒吧?我家經常這麽吃,也沒什麽事兒啊!”

  江嶼無奈的看了梁書一眼:“葡萄酒和魚膾當然沒問題了。這春香閣裡也有這些東西,我雖然沒吃過,不過這幾天總還是見過幾次的。我發現,有的客人喝葡萄酒的時候,喜歡在酒裡加冰塊。”

  梁書點頭:“那葡萄酒一定要冰鎮過後還好喝,不然,那股生澀的味道實在難以入口。可是江嶼,我之前就已經說了,當晚的餐具上都沒有驗出砒霜的痕跡,你就不要在這上面費心思了。”

  聽了梁書的話,江嶼不由靦腆一笑:“你們可以證明餐具上沒有砒霜,可你們卻沒法驗出其中有沒有迷藥。葡萄酒是周萬山自己的,可魚膾卻是石大可帶來的。我打聽過了,在春香閣這裡,一份魚膾就要賣二兩銀子,可石大可自己卻是一個欠了一屁股賭債的人,究竟是什麽原因,肯讓他花二兩銀子去買一份魚膾呢?”

  梁書皺眉思量片刻,卻還是搖了搖頭。

  江嶼便繼續說道:“魚膾之所以貴,除了對魚的品質有要求外,也對廚師的刀工有著很高的要求,一條新鮮的活魚開膛去鱗洗淨血水後便要動刀,不僅下刀要快,還要求每片魚膾的薄厚均勻,聽說技藝高的大廚,切完一整條魚後,魚頭竟然還活著。”

  唐若曦聽得微微皺眉,梁書卻有些不耐煩了:“宮裡的禦廚都有這本事,這跟你說的中毒有什麽關系啊。”

  江嶼撓了撓鼻子,笑容靦腆的搖了搖頭:“魚膾確實跟中毒沒有關系。只是,吃這種東西最講究新鮮,所以,外帶的食盒下層總會裝上一層碎冰,我想,真正讓石大可肯花二兩銀子的原因,只怕就是這些冰了。”

  “想要冰,直接在水鋪買一些不就好了,幾個銅子兒就能買一大塊呢。而且,他要冰有什麽用啊?”

  江嶼輕哼了一聲,搖了搖頭:“這就是石大可真正用心良苦的地方了。周萬山喜歡講排場,他見石大可帶了魚膾過來,自然就會把珍藏的葡萄酒拿出來喝,此時月份還早,周家定然來不及準備冰塊,

那就正好可以用食盒下面的碎冰來鎮酒。”  梁書撓了撓頭:“聽你這麽說,這石大可確實還想的挺周到的,可這有什麽意義呢?”

  江嶼無奈的聳了聳肩:“這樣,石大可才有機會把攙了迷藥的冰塊堂而皇之的加進周萬山的酒杯裡呀!”

  葡萄酒本就有股生澀的味道,即便摻進了迷藥,想必周萬山也喝不出來。吃完晚飯,石大可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周家。等到晚上,再通過雪絨坊門前運送皮貨的小窗口爬進去,便可一路摸進周萬山的臥室,再親手給他灌下毒藥。放好遺書之後,他再原路返回即可。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只要嫌犯對周萬山和周家有足夠的了解,便可輕易做到。

  梁書思忖良久,卻皺眉道:“水鋪的冰都是在自家冰窖裡凍的,尋常人家沒有冰窖,怎麽才能往冰塊裡攙迷藥啊。”

  江嶼的臉上忽然掛起一抹詭笑:“聽說石大可是個硝製皮子的好手,那他就一定知道通過硝石製冰的辦法。純淨的硝石放在水裡,再在水裡放一個裝水的銅盆,過不了多久,銅盆中的水便能結冰。這可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手段。”

  唐若曦聞言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蜀中酷熱,不少人家都用這種辦法消暑度夏。”

  梁書哦了一聲後便陷入了沉思。

  江嶼說的很有道理,原本雜亂無章的線索此時已經串成了一條線。可問題是,石大可也已經死了,那麽又是誰對他下的手呢?

  江嶼說得口渴,喝了口茶後才繼續道:“當然是另外一個,看穿了石大可詭計的人做的了。”

  有誰會比妻子更了解自己的丈夫,有誰會比主人更了解自己家的漏洞?同樣是做皮貨生意的,硝石製冰的手段又不是只有石大可一個人會?如果孫氏以為夫還錢為由,約石大可吃飯,想必石大可一定會欣然赴約吧。

  石大可自以為奸計得逞,外加孫氏是個婦人,如果采用類似的手段給石大可下藥,估計他也不會有什麽防備。而且石家石小門小戶,家裡又只有一個老仆,即便真弄出什麽動靜,也不必擔心被人發覺。

  聽了江嶼的解釋,梁書斷然搖頭,他十分煩躁的在房裡轉了幾圈,忽然開口道:“不對!石大可枕頭下面的遺書一定是周萬山親筆所寫的,那個筆跡錯不了,跟詩箋上的一模一樣!這說不通!”

  江嶼聞言只是輕歎了一聲:“詩箋上的字,其實是孫夫人寫的。”略頓了頓,他繼續道:”那間書房其實也是孫夫人的。裡面的帳冊、書信,全是孫夫人寫的。孫夫人說她不識字,其實,真正不識字的那個人是周萬山。“

  梁書猛然瞪大了雙眼:“我日!這也行?可他們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啊!”

  江嶼聳了聳肩:“周萬山是個要臉面的人,只怕不願意讓人知道他不識字,所以,孫夫人才有意為他隱瞞吧。正因如此,孫夫人才會在沒看過遺書的情況下,便一口咬定遺書是偽造的。”

  梁書木然立在當場。

  良久,江嶼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盯著梁書問道:“梁兄,現在你當如何?”

  ---

  西市,雪絨坊。

  今天是周萬山的頭七,他的遺體已經從大理寺接了回來,如今已經裝在了一口黑漆棺材裡。

  棺材就停在二進院子裡,已經上了棺蓋卻沒有上釘。

  供桌上擺著死者的靈位,還有三牲貢品,靈位前的香爐上孤零零的插著三支香,眼看已經要燒到了盡頭。

  孫氏夫人跪在地上默默燒著紙錢,臉上的表情有些麻木,聽說梁書和江嶼來了,也隻默然的看了他們一眼,便又回過頭去繼續扒拉火盆裡的紙灰。

  梁書衝著棺材拱了拱手,江嶼卻從桌上拿了幾支香,燃著之後,恭恭敬敬的插在了香爐裡,又從地上拿起一摞紙錢燒了起來。

  “夫人節哀啊。”

  孫夫人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江嶼看了梁書一眼,梁書會意,清了清嗓子:“夫人節哀,周老板的事情我們已經……”

  “不必說了。”

  梁書的話才開了個頭,便被孫夫人給打斷了。孫夫人把手中最後一遝紙錢丟進火盆裡,便扶著棺材站了起來。

  “兩位的來意,民婦已經猜到了,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不過沒關系,民婦受得住。我現在就告訴你們,江先生猜的很對,他全都猜對了!”

  孫氏十分虛弱,才站起身,身體便是一陣搖擺,幸虧她扶住了棺材才免於摔倒,遠處的下人見狀,便要上來伺候,卻全被孫氏擺手製止了。

  孫夫人扶著棺材喘了幾口粗氣,才繼續道:“民婦十六歲時曾不幸路遇強人……幸好被我的夫君所救,夫君憐惜我,甘願娶我為妻。民婦此生,唯幸得此良人,二十年待我始終如一。”

  說到此處,孫氏的臉上便有兩行熱淚滾滾而落,遠處的下人也都面帶悲戚。

  “可那天殺的石大可!竟然……竟然!”

  說到此處,孫氏的嗓音忽然哽住,她拿起供桌上的一杯殘酒一飲而盡。喝完酒,他便不再理會江嶼和梁書,轉而看向棺中的周萬山。

  她輕輕摩挲著丈夫的臉頰說道:“相公,此生你待我甚厚,麗娘對不起你的地方太多,此生還不清的,讓我來生在還吧……”

  孫氏的話音才落,整個人便已軟倒在了棺材裡。江嶼喊了一聲不好,等撲到她身前時,孫氏竟已然斷了氣。兩行血淚蜿蜒而下,似乎在向旁人述說著無盡的哀傷。

  一時間,四外的下人們哭聲四起,江嶼看著孫氏的屍體,不知所措。

  他想知道,如果自己昨天沒有來過,那麽孫氏今天會不會死。

  他還想知道,如果自己在大理寺時沒有多嘴,那麽孫氏今天會不會死。

  可是孫氏已經死了。

  師傅總說的那句‘醫者,醫病不醫命’,難道就是這個意思嗎?

  江嶼的腦海裡盤旋著無數個如果,他站起身,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梁書見他的狀態不太對勁,便跨到江嶼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江嶼,你要去哪兒……”

  梁書的話音在看到江嶼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他忽然發現,年輕郎中的額角上,不知何時竟生出了一縷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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