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順發是個矮胖子,長了一張樸實無華的平凡臉孔,在大理寺十多年也隻混了個末等差頭,隻比尋常的捕快略高一些,或許是在衙門裡被磨平了棱角,所以說話時總是樂呵呵的。
一見找他的人是梁書,趕忙躬身抱拳:“梁大人召見卑職可是有什麽訓示?”
梁書也不客氣,當即便呸了一聲:“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我找你幹嘛,少跟我裝糊塗!”
何順發連連點頭:“是是是,卑職不該裝糊塗,只是不知……您找卑職過來是要作甚?”
梁書嘖了一聲:“我說你是不是找抽啊!我找你還能乾嗎,當然是來看證物啊!”
何順發不易察覺的往後挪了兩步,笑道:“梁大人說笑了吧……這裡放到都是天火案的證物,這案子可是呂大人親自驗看的,小的怕是不便參與吧……”
江嶼看得有趣,只見著胖子雖然在往後退,可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卻死死的盯著那一堆焦糊的木炭,看他鼻翼微微翕動的樣子,似乎還在努力辨識著氣味。
便出言問道:“您也覺得這火是天神降下來的神罰嗎?”
何順發咧著嘴搖頭:“這是天火,卑職可不敢胡言,不過呂大人和封道長都是這麽說的,想必錯不了的。”
這胖子真是有趣——表面上不卑不亢,可言語之間卻寫滿了‘不肯苟同’。看他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顫抖,似乎十分渴望能摸一摸那些焦黑的木棍才好。
江嶼的嘴角忽然掛上了一抹淺笑,他探手拿起一根木頭,轉向粱書說道:“梁大人,你看這根兒是不是車輪上的,怎麽隻燒了一半啊?”
何順發沒有答話,可臉上的肥肉卻不自覺地抖了抖。
粱書瞥了一眼也沒看出眉目便隨手接了過來,反覆看了幾遍還是無果,便又丟回到了證物堆了,伴隨著木炭接觸時發出的特有脆響的,還有何順發的一聲大喊:“不要扔!”
粱書聞聲抬頭,見何順發滿臉哀怨的樣子便明白了江嶼的意思,於是故意說道:“反正都這樣了,不怕的。”
何順發雙手握拳牙關緊咬。
江嶼卻又拿起了一根燒的半焦的木頭,疊指在上面彈了兩下,震得碳粉紛紛而落:“梁大人,你看這個是不是車轅上的?”
梁書轉手又接了過去:“這亂糟糟的一堆誰看的懂,還不如拿到廚房生火算了。”
他說完作勢便要再扔,何順發卻忽然喊道:“您手裡的拿的應該是篷車的底座!”
梁書和江嶼的眼睛同時一亮,對視一眼之後,梁書卻又對著何順發搖了搖頭:“燒成這樣你也看得出來,說大話騙我的吧?”
何順發嘴裡嘖了一聲,指著木塊的一頭說道:“您看這塊榫子了沒?這叫棕角榫,能把三根木頭拚在一起,平時的桌櫃書架都用這種,而另一頭大概是個夾頭榫,再看這木頭的尺寸,應該是篷車的底座無疑了!”
梁書的眼睛霍然一亮,隨手又拿起一根完全焦黑的木頭:“那這個呢?你也看得出來?”
何順發怕它斷了,小心的接在手裡又看又聞了好一陣才緩緩開口:“聞著是樟木,雖然已經燒焦了,可看這形狀和尺寸,大約是防止蟲蛀特意加的樟木條,一般是安在車廂的四面上的。”
江嶼又遞了一塊給他,趁他專心查看的時候突然問道:“這真是天火嗎?”
何順發下意識的搖了搖頭:“怎麽可能,這……”
他的話才出口,整個人便僵在了那裡。
梁書的嘴角微微一翹:“既然不是天火,那依你看這火是怎麽起的?”
何順發緩緩抬頭,咧開大嘴嘿嘿乾笑道:“瞧您說的……我一個當差的哪懂得那些,那可都是神仙爺爺們的差事……”
梁書呵呵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看哈,眼下這裡就咱們三個,你不妨有話直說。要不然等老胡回來,怕是整個大理寺的人都會知道你和呂超賢唱反調呢。”
何順發隻覺得嘴裡發苦,幾番想要拒絕卻總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著自己。眼見有門,梁書又夾槍帶棒的嚇唬了一番,何順發才終於點頭。
“梁大人,您有話快問,咱們長話短說。可有一樣,我說的話做不得準,除了這個門我可不認帳。”
梁書哈哈一笑連連點頭:“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們只有幾個問題,問完就放你走。”
他見何順發點頭,便繼續說道:“那先說說,你為什麽說這不是天火?”
何順發說話之前先歎了口氣:“聽說您是去過現場的,那您還記不記得馬車當時的樣子?”
梁書點頭。
何順發繼續道:“劉大人的馬車整個車廂差不多都燒乾淨了,車底板卻只有前半截燒的厲害,後面和車尾則幾乎就沒被燒過,之所以會碎成那樣,全是被驚馬給拽散架了。再說那車夫的屍體也有問題,腦袋都燒焦了,可屁股跟大腿上卻幾乎沒什麽燒傷,這種情況倒更像是被人潑了火油,上半身淋得最多,所以燒的也更徹底。”
梁書連連點頭:“所以你認為這是有人縱火?!”
何順發連忙擺手,懦聲道:“我可沒這麽說……畢竟火油雖然不算怕水,卻也不可能在大雨裡燒毀馬車呀。”
梁書看了看江嶼,兩人對視一眼後,江嶼問道:“聽說您擅長火災,不知道您聽沒聽說過鬼火?”
何順發聞言挑了挑眉:“您說的是墳地裡的那種鬼火?倒是也聽說有鬼火燒山的事兒,可那東西夠不到摸不著的根本沒法用來放火啊。”
他一邊說話一邊搖頭:“只怕沒燒到別人先把自己燒個半死。”
再抬頭時,卻見梁書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如果真有人能做到呢?”
粱書把從武盡忠哪裡聽來的故事原封不動的又給何順發講了一遍,聽到有人能用尿和糖霜、火油做出鬼火時,他臉上的表情簡直精彩極了。
“真有此事?想不到這世上竟然有人能有這種手段!可惜就這麽死了,可惜了啊!”
梁書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便輕咳兩聲:“現在可不是惜才的時候,你倒是說說有沒有什麽啟發啊?”
何順發拉過來一把椅子,坐下之後便開始分析:“守城的時候常有人把火油罐子扔進敵人堆兒裡然後再放火箭的,可這種東西不僅危險而且還不易存放,後來就有人想出往陶罐裡加糖霜,糖霜混合火油之後不僅不容易灑出來,而且燃燒的時間也更長,可總也還是需要從外面引火的,你們說的鬼火箭卻不需要點火,射中之後就能自己起火,這倒是有些不解了。”
江嶼和梁書兩人坐在何順發的對面,聽完他的分析之後各自默然無語。良久之後,梁書終於歎了口氣:“要是能把墳地裡的鬼火裝到火油罐子裡就好了,那豈不是……”
本是隨口的一句牢騷,不想何順發聽後卻猛然抬頭,顫抖著手指驚呼道:“那不就是你們說的鬼火箭嗎!”
一直眯著眼的江嶼也開口說道:“所以……那個人是從尿裡弄出了鬼火?”
何順發連連點頭:“很有可能!早就聽說亂葬崗裡偶爾能見到被燒焦的畜生屍體,要是真能用來縱火……誒!這麽看來,劉大人的馬車還真像是被砸了火油罐子呢……要不怎麽隻把車廂給燒了呢!”
三人越想越是有理,仔細想來馬老七的情況也是如此。雖然他座的只是一輛平板馬車,可從馬老七燒傷情況來看,他的傷情重點全在後背,尤以腰背處為甚,而且馬車的損毀情況也比劉培中的馬車嚴重,整個車身幾乎都被燒光了。
如今看來也很有可能是有什麽東西在馬車上突然爆燃,引火之物淋到了馬老七的背上,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傷勢。
一番討論之後卻還有一個疑點沒有想通——馬車是如何在大雨裡被引燃起火的。
劉培中的馬車是在戌時前後起火,根據車夫的傷情來看,應該是車頂被人安放了引火之物,爆燃之後裡面的物料拋灑出來,然後才燒毀了馬車和車夫。而據廚子老孫交代,冒名的車夫是未時前後才從刑部離開的,距離戌時也足有三、四個時辰,而在此之前馬車並無異狀。
兩輛馬車起火之前恰好都有旁人目擊,卻都說事發之前絕對沒見有人接近過馬車。聚遠樓的夥計隻說馬車起火之前曾冒出過濃煙,倒是馬坊村的幾個村民看得清楚,眾口一詞的指認馬老七的馬車先是冒煙,然後便爆出了一團青綠色的火球,立時便把馬老七燒成了火人。
何順發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終於晃了晃碩大的腦袋,歎道:“果然不是尋常的手段,小的無能,我看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梁書卻擺了擺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誒對了,現場勘驗的時候發現了石灰,我聽奎叔講過,生石灰遇水就會發熱,戰場上常用來迷人眼目!你說會不會跟石灰有關?!”
何順發凝神想了想,卻搖了搖頭:“應該不大可能,畢竟石灰再熱也不可能引燃火油啊。”
梁書聽了也覺得有理,便默默點了點頭,忽然想起江嶼一直沒有說話,便推了他一把:“想什麽呢,怎麽一直不說話啊。”
江嶼被他推了一下,猛然回神:“啊?哦……我是在想……或許真有可能跟石灰有關也說不定呢……”
他見梁書跟何順發全都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便繼續說道:“石灰並不需要引燃火油,只要它能破壞掉容器,讓裡面的鬼火見風就夠了。”
江嶼見何順發滿臉不解,便又把自己早年在北境遇到老韃子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老韃子在坑裡被鬼火燒死時,何順發忽然一拍額頭:“所以……鬼火見風可以自燃?!”
江嶼點頭:“師傅說陰間的鬼火遇到陽氣就會燃燒,所以石灰只要能破壞盛放這些東西的容器,鬼火見風便會自燃,然後再引燃火油和糖霜……”
何順發接口:“所以那火焰才會是青綠色的?!”
梁書也跟著說道:“所以木炭上才會趴著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