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茶樓的雅間裡,武盡忠和梁書江嶼二人相對而坐,看著眼前侃侃而談的兩人,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他即品不出龍毫銀針哪裡好喝,也不明白眼前的刑部主事為什麽一直在向一個郎中求教。而且,明明他才是奉命調查天火案的正主,怎麽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協助梁書辦案的人了。
更要命的是,武盡忠本就是個身材魁梧的高大漢子,如今又是重甲在身,在這小桌後面坐的久了,簡直能被自己的胸甲活活勒死。
他很不耐煩的調整著姿勢,竭力讓自己不至於憋死,卻聽見梁書忽然喊了一聲:“武將軍,你覺得這麽安排可好?”
武盡忠一怔,下意識的“啊?”了一聲。
梁書見狀便不悅道:“我去……我們說了這麽半天,你不會都沒見吧?”
武盡忠頓時老臉一紅,倒是江嶼樂呵呵的接過了話頭,重又給武盡忠解說道:“咱們的首要任務是要查清天火到底是不是人為,或者說是何人所為。可咱們手裡的線索不多,目前只能猜測天火和鬼火還有十五年前的無名火大約是同一種東西。牟蘭城大人早年就是西軍的將領,後來又是禁軍的統領,按理來說咱們可以找他詢問情況,可依你所說,牟大人似乎在有意隱瞞著什麽,既然如此,那咱們不妨先找令尊大人聊聊,興許也能有些收獲也說不定。”
武盡忠哦了一聲:“說的在理,只是……就這麽放著牟蘭城不管真的沒關系嗎,我總擔心遲則生變……”
聞言,梁書忽然狡黠一笑:“你應該也知道他孫子丟了吧?”
見武盡忠點頭,梁書便繼續道:“牟雲鵬的隨從全都死了,都是被人用大指力捏住脖子死的,這可不是尋常的地痞流氓做得到的,聽說前幾天他家裡也進過賊,有三個護院的保鏢也是被人用這種手法弄暈的,這顯然是同一個人乾的。要是我們所料不差的話,牟蘭城的老家夥的嘴也閉不了幾天了。”
武盡忠的眼睛豁然一亮:“說得有理!既然如此,我這就帶你去見我義父!”
出了茶樓,三人便往花林坊趕去。
到了湯餅鋪子門前一看,鋪面竟還上著門板,武盡忠拍了幾聲也不見有人來應門,轉到後門時,卻赫然看見一把銅鎖掛在門上。武盡忠心下一凜——昨天才聽老爹說他要回鄉安葬周盡孝的骨灰,該不會這麽早就走了吧?
正在這時,旁邊的一戶鄰居走了出來,見來人是武盡忠便是一怔:“呦,是武兄弟啊,你爹說是要回鄉幾天,昨晚就走了,怎麽,你不知道嗎?”
梁書和江嶼對視一眼,雖然沒有說話,卻都不解周老漢為什麽片在這個時候回鄉。
武盡忠見來人是隔壁的蘇六,兩家平素也算有些交情,便應道:“爹說他今天才走的,本來還想送送,沒想到他竟提前走了。”
蘇六啊了一聲:“想必是老爺子怕麻煩你吧,我也是昨天吃過晚飯正好碰見他出門。哦對了,大叔還讓我告訴你,說他辦妥事情就回來,讓你不用擔心。”
武盡忠連連點頭,拱手謝過蘇六之後,便轉向梁書歉然道:“唉,還是晚了一步……義父說要回鄉安葬我盡孝兄弟的骨灰,我也沒想到他走的這麽急。”
粱書的眉頭緊皺,不滿之色溢於言表:“早不走晚不走,怎麽偏挑這個時候走,這不是成心嗎!”
武盡忠黑了黑臉:“我那兄弟沉冤十五載,好容易給義父托了夢來,
畢竟父子情深,義父走得急些也沒什麽不妥。” 江嶼見兩人的語氣不善,便打起了圓場:“既然周老伯不在,那咱們現下要去哪兒呢?”
梁書白了武盡忠一眼後,便一言不發的把頭扭到一邊。
武盡忠畢竟理虧,想了想後才悶聲道:“既然義父不在,那我乾脆去牟蘭城府上當面問他好了,就算他看不起我,總要給這塊雲騎司的腰牌幾分面子的吧。”
梁書猛然回頭,一臉怒其不爭的表情說道:“這位將軍,陳影是讓你暗中調查吧?暗中啊!你這麽大咧咧的過去問話,豈不是讓陳將軍難做嗎!”
武盡忠語塞,一時間也沒有別的辦法。梁書忽然覺得眼前這人又粗又笨甚是礙眼,卻忽然瞥見他腰上掛的雲騎腰牌,轉念想起趙濟曾托付自己去查天香樓的,不如趁此機會先去查查鹹平二年的無名大火好了。
一念及此,他忽然又開心了起來:“既然周老伯不在家裡,那不如咱們先去查查鹹平二年的無名火好了。”
武盡忠原本就對當年之事耿耿於懷,只是苦於沒有機會,一聽梁書說要調查鹹平二年的無名大火,自然大喜,當即就點頭表示同意。
“如此也好!不知梁大人打算先從哪裡查起?”
梁書沒想到武盡忠會這麽熱心,捏著下巴想了片刻,才道:“畢竟過了十多年了,當年的知情人如今都是位高權重的,不如咱們先從外面查起,等有了線索再去找他們問話也不遲。”
江嶼看出了梁書的打算,十分配合的問了一句:“要從哪裡入手才好呢?”
梁書狡黠一笑:“先去府衙查查地方志,興許能找到些線索也說不定。”
興許是被梁書在心裡念叨的次數多了,趙濟好端端的竟打了一個噴嚏,法空和尚不緊不慢的遞了一杯熱茶過去:“為亡者誦經祈福本是一份心意,既然殿下尚未康復也無需特意過來,只要心中有佛,無論在哪裡祈福都是一樣的。”
趙濟掏出手帕蘸了蘸鼻子,哂然笑道:“不礙的,那一日也不知怎的就昏了過去,睡了一覺也就好了。”
法空輕抬眼皮,看了看趙濟發青的眼窩,歎道:“殿下的心中有魔。”
趙濟的睫毛輕顫了顫,點頭道:“果然瞞不過大師,不知道大師能否替弟子解惑?”
“阿彌陀佛。”
法空和尚雙目微閉,口宣了一聲佛號之後,沉聲道:“魔由心生,要解心魔怕是還要殿下心中坦蕩才好啊。”
趙濟蹙了蹙眉,略頓了頓後才忽然開口道:“聽說母后生前常來慈悲院進香。”
法空頷首:“娘娘端莊謙和,向佛之心也甚是純良,每有天災時,她總會過來誦經祈福,每逢年節更要為貧苦百姓布施吃穿。”
說到最後,老和尚長出了一口氣後宣了聲佛號,算是對先皇后的惋惜:“唉……阿彌陀佛。”
趙濟似乎有些傷感,垂著頭問道:“母后可曾帶我來過?”
法空忽的睜眼,見趙濟正垂首沉思,便嗯了一聲:“鹹平二年三月黃河決口時,娘娘曾帶殿下同來慈悲院祈福,那時殿下還小,怕是記不得了。”
“在那之後呢?”
法空臉上的皺紋莫名一緊,搖頭道:“說起來……那倒是老衲見娘娘的最後一面了。”
趙濟緩緩抬頭,輕聲道:“後來您再見我時,可曾發現我有哪裡不同嗎?”
法空默然點頭。
趙濟的雙眼立時灼熱了起來,喉間好一陣滾動:“哪裡不同?”
“兩年不見,再見面時殿下長大了許多,老衲還記得殿下初來時的樣子,殿下可是在佛祖面前哭了好久呢。”
趙濟眼中的炙熱一閃而逝,頹然道:“是嗎……看來確實是太久了,我竟都不記得了呢。”
沉默半晌後,趙濟忽然又問:“那時候我的臉上可曾有傷?”
法空轉動昏黃的眸子,注視著眼前的俊朗青年,不解道:“殿下何出此言?”
趙濟悵然一笑:“沒什麽,隨口問問罷了。”
法空默默點頭:“殿下憂思過慮, 實在不適合禮佛誦經,不如下月十五再來吧。”
趙濟張了張嘴卻終究沒再開口,他起身與法空和尚告辭之後便直奔皇城去了。明天就是國師在福寧宮驅邪祈福的日子,趙昀命他一並觀禮。
只是自從紫陽真人來過之後,他竟連一個整覺也沒睡過,每每入夢總能見到那個名叫春十三娘的女子,接著便是她葬身火海時的情景。說來也怪,他的夢裡從不缺人,卻只有春十三娘和陳興林兩人的面目是清楚地,除此之外的其他人竟全都沒有臉面。
每晚從噩夢中醒來之後,他總會想起道人的那句“赤龍不隕金龍不升”。從他說話時的神態來看,似乎是在點撥自己。可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怎麽會出自紫陽真人之口呢。
盡管梁書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可坊間的傳聞卻越來越多,那些傳聞大都出自《異事錄》的記載。有說先帝仁宗本有一子的,只因為司天監莫問天的一句“二星相衝不利帝王”便流落在了民間。代宗發動承天之變時,這位皇子的年紀尚小,沒有能力奪回皇位,直到鹹平二年時才猝然發動。
孟玄松匯報之後,也說那些坊間傳聞並不可信,可偏偏趙濟就是覺得傳言不虛。畢竟當了二十年的本分太子,不管心裡如何疑竇叢生,卻總想找些證據出來推翻自己,所以他才去了慈悲院找法空和尚,說了許多廢話,也只是想聽他說一句:殿下放心,您就是皇后的兒子,陛下的太子。
可法空終究沒能證明這一點。
皇城在望,趙濟沒來由地又打了一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