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別山脈的一處山窪,錯落分布著只有幾十戶的一個小村莊。
盛夏的傍晚,太陽雖將它暈紅的臉,半隱入青山中,但輕微的風,帶來的依然是層層的熱浪。
一條長長的坡埂上,幾株野蒿,經過35度高溫的洗禮,也低下了它高昂的頭。
易凡獨自坐在水庫堤壩上,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
前世一介農產批發商的他,莫名的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佔據了這具完全陌生的身體。
雖繼承他的記憶,但他的記憶也隻停留在10歲的時候,後面的記憶只是一片的混沌。
兩天時間,他知道了很多事,這具身體是個傻子。
10歲那年上山打獵的父親,遇到山體滑坡,從此將自己的身體,埋在村後的大山上。
家裡的重擔,壓在了母親,一個年僅三十歲的女人身上。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或許是上天垂憐這個堅強的女人,免除她在人間的苦難,
在一次大雨中,她為了找家裡移失的一隻鵝,夜裡落入後山的清澗中。
前後的兩次打擊,在看到母親被水泡發的身體時,他再也承受不住,打那以後,神智就變得不再清醒。
全村易姓佔了一大半,從此他成了全村人的兒子,也成了全村人的負擔。
“老天,你是讓我來為這具身體報恩的嗎?”
他搖頭苦笑了起來,而後則是一陣的嘶心裂肺的咒罵:
“我操你媽的,破老天!”
西邊的金星閃熠著,明亮的月光,也奪不走它璀璨的光芒。
踏著清冷的月光,他回到了自己的家,兩間石頭壘成的房屋。
“哥,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似水如歌般的聲音傳入耳中,一個嬌弱得如同小花般,瘦小的身影,借著煤油燈的光亮,映入眼簾。
他還封閉、憤恨的情緒,如潮水般褪去;
打開心扉,讓這溫暖的身影、聲音流入心裡。
女孩叫王安兒,是村裡為數不多異性人家的孩子。
1992年春節剛過,她父母說要出去打工,走時並沒有留下一句:
“混不好,我就不回來了。”
但她父母卻真切地履行了這句話,近4年來沒有再回來過。
流言很多,但大家更相信兩人或許早已不在人間,只是她還倔強的認為,她的父母只是暫時忘了這個家,遲早有一天會回來。
她成了實際上的孤兒,村裡一合計,就將兩人並在一起,組成一個小家庭,這樣能相互照顧。
從此他多了一個異父異母的親妹妹。
他知道,這幾年,都是她在照顧他。
很難相信這麽小的人,擁有那麽倔強的性子,自從兩人住在一起時,她就沒再讓村裡人照顧過他。
到了她十三歲時,連村裡接濟的糧食,她也給拒了。
她沒有享受這個年齡該有的快樂,沒有獲取這個年齡該學的知識,如同一個大人,照顧著自己和一個傻子哥哥。
春種時,她跟著大人學習該如何勞作,秋天時她在村裡人的幫助下,將收獲得糧食一袋袋的收進家裡,而後看著堆滿一個小房間的糧食傻樂著。
她的口頭禪從剛開始:哥,我好害怕,
變成了:哥,你看,我們不會挨餓了。
她似乎沒有不開心時候,也就在村裡孩子說她父母已不在時,才會衝上去吵兩句,亦或撕打兩下。
她早已習慣,自己的自言自語,所以見他沒有回答,就自顧的將飯菜從灶沿,端到了中間的桌子上。
一盤鹹菜,兩大碗稀飯,這是兩人日常的晚餐。
打來一盆水,放在椅子上,她將他的雙手,放在水裡擺動一下,算是淨了手。
她做這事,讓他覺得,儀式感大於了實際意義。
他不像以前那樣任由她擺完,用她的衣服下擺擦兩下,而是自己洗了起來,而後輕甩兩下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起來。
這一系列的動作,看得她有點愣神。
他將剛洗乾淨的手,輕輕放在她的頭上,撫摸著長期營養不良帶來的乾燥、發黃的頭髮,低頭對著她說道:
“安兒,從今天開始,哥來照顧你。”
她張大了嘴巴,很長時間依然沒有發出聲,臉上的喜悅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交織。
“哥,你回魂了?”
看到眼前高大的男孩,面帶笑容的點著頭,原本在眼眶打轉的眼淚,再也受不了引力的牽引,順著瘦弱的臉頰流了下來。
“先吃飯。”
他揉了揉她的頭,讓原本發黃微亂的頭髮,更加的亂了些。
她重重地點了頭,抬起袖子擦掉臉上的淚水,兩人坐在了桌邊。
“哥,你怎麽突然就好了呢?”
“哥,你說是不是老叔爺,上次去廟裡求得菩薩顯靈了?”
“哥,老叔爺通知全村人,今晚到磨場開會,你也去吧,肯定能嚇全村人一跳。”
說完,她像個小老鼠般低頭悉悉笑了起來。
飯後,安兒出去串門,他知道這是給他留下洗澡的空間。
她以前或許會幫他擦試身體,但面對神智清醒的他,倒底還是有了女孩的羞澀。
看著水缸裡的水,他搖頭苦笑了一聲,他覺得自己要是渴的時候,喝都不一定夠,但現在他要洗澡,還要留點水給安兒洗澡。
他用毛巾沾濕了水,囫圇著擦了一圈身體,就當是完成了清潔。
兩人洗完澡後,他牽著她小小的手,共同向磨場走去。
磨場周邊已經聚了不少人,三五個婦女,聚在一起,八卦著今天的會議同容;
男人們則更多的沉默不語,偶爾傳來吸旱煙發出的吧噠吧噠聲;
十來個孩子在磨場轉著圈的跑,聲音中帶著歡快。
脫稻子的石碾子上蹲著個近三十歲的男人,臉上帶著味世不恭的笑容,看到兩人攜手到來。
“傻大個,你這個妹妹,許給我做老婆好不好?”
男人叫易群,算是他的同輩哥哥,父母都挺不錯,只是這個兒子卻是個徹頭徹尾的爛人。
曾經也出去打過工,別人打工賺錢,他打工回來沒帶一分錢回來,反而在回來半個月後,被人找上門催要賭債。
從此,他父母再也不讓他出去,在村裡遊手好閑,充當著一個合格的米蟲。
易凡聽到後還是傻傻的笑著,但人卻向他走去,邊走邊說道:
“三哥,你剛剛說啥,我沒聽清。”
對方一時也沒發現他說話變得利索,看到他臉上依舊如前的傻笑,接著說道:
“你個傻大個啥也不懂,你妹子跟你吃大虧了,剛好跟我,我會幫你好好照顧。”
易群似乎不管他聽不聽得懂,就是想嘴上痛快一下。
他走到近前,借著微亮的月光,看著像隻猴子般蹲在那的易群。
抬起右腳,踹向易群的胸口。
“傻子,打人了;傻子,打人了。”
易群看到他再次接近,大聲的呼喊著。
易群父母聽到兒子的呼喊,急忙的跑了過來。
“小凡,你怎麽打人呢?”
“二伯二嬸,三哥不能這樣貫著,快三十的人,難道你們能養他一輩子?”
他的一席話,讓原本湊上來看熱鬧的人齊齊愣住。
“哼!”
一聲重重的哼聲,才讓眾人轉移了視線。
老叔爺提著旱煙袋走了過來。
老叔爺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麽老, 今年也才六十多,但整個身體瞘?得厲害。
他顯然看到、聽到了剛剛發生的一切,走上前,盯著易凡看了許久,有些不確定的問道:
“小五,你回魂了?”
老叔爺的聲音中帶著極力壓製的喜意。
同輩中,村裡他排行老五,所以老人一般稱他老五,叔伯輩倒是叫他小凡居多。
“老叔爺,我回來了。”
他走上前,跪下給老叔爺恭敬的磕了一個頭。
全村人都養了他,但全村人加一塊,都沒有老叔爺養得多,這是安兒昨天自言自語告訴他的。
“起來。”
叔爺扶起他,又看了幾眼後,哈哈笑了起來。
“他娘的,後山的小廟,我求了一輩子,還真讓我求著一次,以後老子再也不罵佛祖啦。”
說完,他又轉頭看著全村人說道:
“老五回魂了,打今天起,我再聽到哪個叫一句傻子,別說我老頭子不給你面子裡子,反正我是老鰥客,無兒無女,不怕你們罵。”
說完,叔爺回身往磨場中間走去,看到躺在地下的易群時,還踢了一腳。
“起來,你個破爛貨,還顯不夠丟人現眼。”
坐在磨場中間最大的石碾上,老叔爺給旱煙裡添上煙絲,擦著火柴點著,猛吸了幾口。
他抬起頭,環顧了一圈,對著全村人說道:
“大家也知道,現在地裡旱著,看這賊老天,一時半會也下不來雨,再不想辦法秧苗全部得死,今天叫大家來,就是商量這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