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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梟雄傳》第43章 療饑於附子 止渴於鴆毒
“此時招降黃法氍,尚言之過早!”

自黃法氍降明之後,陳頊便對其深惡痛絕,在鄴城時還破口大罵,怒呼其為“大口賊”,如今來到江陵,考慮到眼前自己孤家寡人的處境,便先把這份恨意埋藏起來,面色平靜地就事論事。

若是能招降黃法氍,他當然是萬分願意,但他也知道至少在眼下,基本沒有這種可能。

此言立即得到了眾人的附和,陸繕率先說道:“陛下所言甚是,如今我等身無長物,連居所也只能設在邸店之內,若是招降不成,豈非自取其辱?”

杜棱皺眉道:“雖說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然而黃法氍乃不忠不義之徒,且先不說他會不會複投陛下,即使其率部來投,我等也得日夜提防。”

“既然如此,陛下又何須委屈求全?”

蔡景歷也道:“黃法氍非忠義之人,陛下不可對其寄以厚望,以臣看來,與其招降於他,還不如派人去河東放出風聲,或許還能引得其麾下部分將士來投。”

眾人紛紛指責黃法氍背信棄義,只有陳容閉口不言,心下卻腹誹不已。

忠義二字,與在座諸君又有何乾?

陸繕、杜棱、蔡景歷,還包括已經去了長安的徐陵,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哪一個不是前梁老臣?

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若真有忠君之心,此刻彼等就不應該站在這兒。

不過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譙鼓已三更,杜棱等人仍在喋喋不休地指責黃法氍,說他得世祖委任隆重,卻甘願以身侍賊。

又說他雖屢平寇難,但皆是仗了麾下將士之功,自己本身並無多少才乾,徒具虛名。

正說得熱鬧之際,卻有侍衛進屋來稟報,稱釋慧思在院外求見。

眾人立即便閉上了嘴。

對他們來說,釋慧思始終是外人,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他們還是明白的。

釋慧思走進屋來,目不斜視地對陳頊合什道:“陛下,貧道幸不辱命。”

“禪師請坐。”陳頊欠了欠身,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可是靜禪師已經應允了?”

釋慧思在枰上坐下,輕輕點了點頭:“韓賊篡逆,天下共擊之!”

“貧道已和靜禪師約定,明日一早便去總管府上,無論如何,也要說服陸顯聖相助我等!”

“此番全賴禪師了!”陳頊撫掌微笑,然而釋慧思卻又說道:“不過”

“靜禪師的意思,是想請陛下受菩薩戒入我佛門,卻不知陛下是否願意?”

此言一出,陳頊頓時變了臉色。

倒不是他不願受戒,而是不願於此時受戒。

梁朝之前,佛教並沒有多少清規戒律,僧人喝酒吃肉者、娶妻生子者比比皆是,直到梁武帝蕭衍時,才下令僧人不近葷腥、不近女色。

然而直至時下,仍有不少僧人效仿鳩摩羅什,不住寺院僧坊修持,卻能享受信眾豐盈供給,還恬不知恥地說自己“如臭泥中生蓮花,但采蓮花,不取臭泥”。

不可否認,無論哪個朝代,佛門和道門之中都有潛心修行的僧人和道人,但更多的卻是作奸犯科、招搖撞騙的敗類。

而南北朝時,正是佛道二教的這些敗類活得最為滋潤的時代。

陳頊若是受戒,自然也不可能居住在寺院之中,出家與否無關緊要,戒葷戒色之類的戒律也管不到他。

他擔心的是受戒之後,佛門大肆宣揚此事並以此為借口插手朝政,遏製皇權。

所以他臉色難看地想了好一會之後,才緩緩開口道:“思禪師,我此時受戒,是否太早了些?”

“百姓之中,

並非只有佛信徒,儒、道二教弟子仍佔大半,若我此時受戒,豈不是將儒道二教信眾百姓拒之門外?”“如今之勢,敵強我弱,只要未從賊者都應當盡力招撫。並不是我不願受戒,只是,能否待復國之後再議此事?”

釋慧思故作沉吟道:“陛下言之有理,那貧道明日再和靜禪師說一說,稍後再議受戒之事。”

釋慧思離去之後,眾人也一起告辭出了房門,陸繕拉著杜棱到庭院中散步,到了僻靜之處,便向他問道:

“雄盛可知慧思、法靜等僧人所謀者何?”

杜棱不以為然地道:“無非是效呂不韋舊事,以諸般謀術欲取權勢罷了。”

“確是如此。”陸繕點了點頭。

“但雄盛有沒有想過,若日後釋慧思之計得逞,復國成功,朝堂上下盡皆僧人或佛門信徒,到時又將置我等儒教弟子於何地?”

杜棱皺眉思索片刻,悚然而驚,隨即拱手道:“前朝之事仍歷歷在目,若非武皇帝佞佛竟至癡迷,何至有今日天下之紛亂!”

“如今棱細想起來,陛下請僧人相助復國,卻無異於療饑於附子,止渴於鴆毒,未入腸胃,已絕咽喉,豈可為哉!”

“陛下雖然崇佛,但卻非武皇帝那般的佞佛之人,不至於有你想的那麽嚴重。”陸繕微微笑道,“最多是讓僧人得勢,把持朝政。”

卻聽陸繕話鋒一轉,說道:“但我等身為人臣,卻不能不為陛下分憂,以前我等隨陛下匆忙遠遁齊國,無法召集家中子弟故舊一同為國出力。”

“如今時局又起變化,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三年,韓賊之勢必將衰竭,而陛下遭逢此番磋磨,日後必然勵精圖治,復國後的新朝也必將日益強盛。”

“此事宜早不宜遲!”

陸繕拍了拍杜棱的肩膀,又道“你我份屬同鄉,故而才有此肺腑之言,雄盛若不及早籌措,恐怕來日朝堂之上無你一席之地。”

陸繕是吳郡吳縣人,杜棱是吳郡錢塘人,確實稱得上同鄉,但陸繕對杜棱說這些話,卻並非全是因同鄉之情,而是準備結黨共抗佛門眾僧。

杜棱也明白他說這些話的用意。

他在建康時任侍中,侍從皇帝左右,與聞朝政,卻並無實質上的差遣,在朝堂上的威望和在皇帝跟前的信任,都不能與身為眾臣之首的尚書右仆射陸繕相比。

所以杜棱也非常願意與陸繕結成同黨,守望相助。

他拱手道:“多謝仆射提醒,棱這就寫信回錢塘老家召些得力的人手過來,共同輔佐陛下成就重建天下之大業。”

陸繕聽他這麽一說,便點頭道:“雄盛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該如何去做。”

“如今陛下身邊無人可用,是以才會將僧人倚為臂助,若我等能多召集些得用之人來為陛下分憂,彼等僧人又何足為懼?”

“不只是寫信回吳郡,如今江陵城內,也有不少從建康、巴湘等地逃來的世家豪強子弟。”

“雄盛有閑時,不妨多與彼等走動走動,若能得彼等相助,哪怕是在時下,我等也不用看那些僧人的臉色行事。”

次日一早,釋慧思便和釋法靜一同去拜訪陸騰。

寒暄幾句,又引介了釋慧思之後,還未說及陳頊之事,陸騰便笑問:“靜禪師可有了好的去處?”

若有了好的去處,他又怎會賴在江陵不走,釋法靜有些尷尬,只能合什回道:“貧道今日來此,正是要與檀越商議此事。”

陸騰擺手道:“並非我有逐客之意,實是禪師等駐於江陵之事已經傳到京師,今日陛下又有詔令傳來,要我立即嚴令僧眾還俗”

“上有所命,不敢不從,還請禪師不要見怪於我。”

釋法靜正要回話,釋慧思卻輕輕擺手製止了他,徐徐說道:

“但不知檀越率數萬將士駐於江陵, 所為者何?”

這分明是明知故問,陸騰心下有些不悅,語氣便冷了幾分。

“自是為了防備南朝北侵。”

釋慧思又問:“數萬將士一年糜耗幾何?”

陸騰冷冷地反問道:“今日所說之事,與我將士駐於江陵又有何乾?莫非禪師今日來此,卻是另有他意?”

“檀越休怒,且聽貧道一一道來。”

釋慧思卻是微微一笑,“若貧道所料不差,江陵將士每年所耗,當在萬萬錢之上。”

“這還只是軍將所耗錢糧,若再算上兵甲、軍械以及車馬諸般耗用,恐怕還要在這個數額上多出不少。”

陸騰道:“將士保境安民,這些錢帛必不可少。”

“但貧道卻有一策,不用貴國糜耗分毫,也照樣能保境安民!”

此話一出,陸騰總算是來了一些興致,他看著釋慧思,沉聲問道:“禪師有何妙策,不妨說來讓我見識見識?”

釋慧思卻賣了個關子:“檀越應該知道陳國主來江陵了吧?”

陸騰點了點頭。

昨日陳頊來到江陵,還是得了他的許可才得以進城的,他又怎麽會不知道。

“陳國主來江陵之前,已經遣使入長安向周主稱臣,並遣兩子為質。”說到這兒,釋慧思頓了一頓,等陸騰消化這個訊息。

誰知陸騰卻毫不在意,甚至還帶了一點輕蔑:“如今陳頊人、地皆失,向不向吾皇稱臣,又有何緊要?”

釋慧思正色道:“陸檀越此話謬矣!”

“陳國雖亡,但在南朝百姓眼中,卻仍然是奉漢正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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