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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第二百九十二章 其亡也忽焉
漢中被秦嶺、巴山所夾,最不缺的就是山,山中人煙稀少,居民出門不爬坡就下坎,基本都自給自足,鮮少與外頭產生聯系,官府進來征稅成本也太高,也隻把他們當山民野人,不入戶口。

 在大山最深處的一些人,動輒一兩代人不出來,說不準連漢朝已經亡了都不知道。這些山嶺也成了藏汙納垢之地,不止有盜賊遁入,避世的隱士居住,亦有亡命之人藏身。

 在南鄭附近有座“定軍山”,未來它會大名鼎鼎,如今卻默默無聞,山不算高,卻層巒疊嶂,山腰古樹參天,景色清幽。

 其中一株大樹下,有一個不知是熊還是狼的洞穴,外頭扎了高高的籬笆,還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巨人”守衛在外,他正在持刀收拾一頭鹿,將鹿皮一點點剝了掛起來,割下鮮嫩的鹿肉生食了一小塊,開始揮刀切肉,又扔了一塊骨頭給那頭被他揍服後乖如小狗,用藤拴著的狼。

 隨著煙火升起,烤鹿肉的香味彌漫在附近,瞧著烤得差不多時,巨毋霸便將肉切成小塊,每一塊都方方正正,放在寬大的樹葉上,雙手捧了,彎腰進入洞中,一個裹著麻褥的白發老人正在那兒,盯著火堆前隨手所畫,很不標準的地圖發呆。

 巨毋霸稽首再拜:“陛下,請用饗。”

 他們雖然最終離開了儻駱道,但漢中被綠林進攻,一片混亂,虧得巨毋霸忠勇,背著他到處躲,跟著說符侯崔發,鑽進這定軍山中暫避一時。

 近來外頭都傳聞王莽已經死了,進山搜捕暫時減緩,其實是崔發的計策:他在民間看到一個容貌和王莽略似的老者,遂瞞著王莽,讓巨毋霸將其殺死!將死者穿上王莽那破破爛爛的衣裳,扔在沿途山溝裡叫人發現。

 假王莽就這樣死了,真王莽卻也過得不好,自從被親兒子毆打一頓,搶走傳國玉璽後,王莽遭到了巨大的打擊,整個人變得更加偏執。他終日用木棍在地上畫著地圖,籌劃反攻長安,已經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渴得不行才喝水,餓得頭暈才吃肉,嘴裡喋喋不休,一天到晚念念不忘的一句就是:“大司空邑勤王之軍,到常安了罷?”

 “予想清楚了,既然所生皆為逆子,我願傳帝位予大司空。”

 王莽在那嚼著鹿肉,外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巨毋霸立刻持起大戟出去,卻是崔發回來了。

 崔發會說漢中話,偶爾扮作樵夫出去打探點消息,每次回來,都能給王莽帶點噩耗。

 今日的消息尤其壞,崔發頹唐地拜在王莽面前,趕在他再度說要召王邑救駕時,告訴他:“陛下,臣聽聞消息,大司空兩月前,在昆陽大敗,喪師三十萬……”

 “假消息!”王莽不信,就像他明明還活著,外頭卻傳言他死了一半。

 “陛下,此事屬實,千真萬確!”

 見崔發如此篤定,老王莽身子一震,半響說不出來一句話,過了很久之後才喃喃道:“王邑誤予,王邑誤予!”

 隨著王邑失敗,王莽僅存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除了身邊這二位,他已經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呆滯了半響才想起來問:“那昆陽一戰……敵方將軍是誰?”

 崔發道:“聽說是劉伯升之弟,劉秀。”

 “劉秀發兵捕不道……”王莽猛地想起,第五倫問對時提起過這個名字,他一直以為這是劉歆偽造的讖緯,難道,冥冥中自有定數?

 王莽忽然哈哈大笑,然後嚎嚎大哭,他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出洞穴,抬頭看向樹影縫隙裡的天空,捏著拳頭,狂怒地揮臂質問道:“天命,當真不在予麽!?”

 ……

 當時間進入八月中旬時,放眼天下,新朝的天命確實已蕩然無存,最後一點證明這個王朝還沒徹底滅亡的標志,只剩下成皋城頭的“新”旗,但在綠林的圍攻下,亦不絕若線。

 “大司空,勿要再負隅頑抗了。”

 已經給自己改名“王筐”的故新朝太師站在城外土山上,代王匡向城內喊話勸降。

 “漢家更始天子,遣定國上公攻洛陽,司隸震動,海內豪傑翕然響應,皆殺其牧守,用漢年號,以待詔命,旬月之閑,遍於豫州。”

 王筐喊得很賣力:”大司空且看看北方,大河對岸,第五倫之兵已取河內、河東,王尋敗績,並、冀、幽絕矣。”

 “再看東方,陳留已為漢所有,青、兗、徐州絕矣。”

 “還有西方,漢中已破,王莽被殺,頭懸於宛市;天子遣大司徒劉伯升、西屏大將軍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攻常安,弘農已降,武關已開,雍州、益州,絕矣!”

 “天下已無人再舉新旗,唯獨大司空困守成皋,旦夕滅亡,難道不記得昆陽之戰漢家天兵勢不可擋麽?為何還敢螳臂當車?”

 士卒隨他呼喊,聲聲入耳,每一句都能摧毀城中無數人的鬥志。

 城頭的大司空王邑也在聽,容貌好似老去了十歲,這兩月間,他每天都會夢見昆陽,夢到那詭異的天氣和劃破夜空到了流星,還有帶著三千人,就敢衝擊自己三十萬大軍的漢將!

 摧枯拉朽,土崩瓦解,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而跟著他逃到這的兵卒們,也患上了一種病:只要看到雲層壓低、感覺到狂風驟雨將至,就怕得瑟瑟發抖。

 執金吾偏將軍秀,當日大敗新軍者,那面旗上是這幾個字。

 虧得王邑在城外的綠林軍中沒發現這面旗幟,否則城內早就士氣崩潰,直接降了!

 手下人經昆陽一敗,早無鬥志,連王邑想拉他們回關中勤王都號令不動,綠林先擊洛陽,王邑欲救,親自帶兵打了場漂亮仗,殲滅驕縱輕敵的綠林前鋒數百,但於事無補。

 成皋雖為天下險塞,汜水在東,號稱“虎牢”,但那是背後有洛陽、河南乃至於關中淵源不斷兵員、糧食支持的情況下,才能出現漢高與項羽久持於此的情況。

 但如今東南西北皆絕,剩一座孤關有何用,等待援兵麽?王筐不是說了,放眼天下,他這兒,已是中原唯一還打著新室旗號的地方了……

 “父親,不如降了罷!”

 王邑的兒子,奉王莽命來召他去勤王的侍中王睦如此提議,卻不是勸他降綠林,因為漢視新為篡賊,他們降了恐怕也難免一死:“兒聽說,竇周公去關中,歸附了第五倫……”

 好啊,這下倒是坐實了王邑對竇融的懷疑,他果然早就投靠了第五賊!

 王睦隻跪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央求道:“竇融畢竟是我家親戚,是兒的親舅父,父親不若與兒突圍出城,渡河去河內、河東,投效……”

 話音未落,卻見王邑猛地拔劍,一下刺在兒子的手臂上,出了血,嚇得王睦連連後退。

 “我是新臣,焉能與叛賊為伍?”

 王邑此時有些癲狂,胡亂揮舞著劍,驅趕自己的麾下:“誰願降第五賊,誰願降綠林,都走!”

 眾人見他六親不認,遂和王睦一起作鳥獸散,只剩下王邑跌跌撞撞,朝城中糧倉走去。

 他之所以能撐這麽久,全虧敗退至此後,就將敖倉之糧全運入成皋城中,眼下眾人各自奔逃,王邑一腳踢開呆滯的糧官,抄起兩根火把,雙持而入。

 他伸出左手,點燃了一袋谷子。

 “誰都降得,唯獨我降不得。”

 王邑伸出右手,讓堆積在一起的布匹沾染火焰。

 “我是陛下堂弟,自詡為天下第一將,且喪師三十萬,辜負了他的厚望,無顏面再活於世。”

 他來到灌滿膏油的罐子前,將其打碎,讓粘稠的油流出,將一根火把扔了上去。

 “然我雖無能,卻不似王匡那般無恥!”

 新朝的大司空王邑揮舞著火把,在糧倉裡到處點,火焰漸漸彌漫,未脫殼的谷子開始燃燒,金黃的粟粒一點點變黑成炭,絲綢布匹在急劇收縮。

 火龍在糧倉肆虐,濃煙滾滾,綠林趁機開始攻城,滎陽亂成一團,逃的逃降的降,無人顧得上救火。

 而王邑則站在已是一片火海的倉中,哈哈大笑,火焰在他衣裳、頭髮、甲胄上飛舞,這火人扭曲著四肢手舞足蹈,最終轟然倒下,頭向著西方,好似對著承載了他們夢想的常安五體投地似的。

 一根梁柱垮塌下來,將他壓在下頭,王邑遂與十多萬石糧食一起,化作灰燼!

 這是繼嚴尤、田況後,第三位殉新的新朝大臣,赤色的漢旗如火焰一般淹沒城郭,士卒們歡呼著砍倒那唯一的新旗。

 土德之旗頹然落到城門,被無數馬蹄腳步踐踏而過。

 隨著成皋陷落,中原的新室殘黨,短短兩月內,便被各方勢力清掃一空,化作了歷史的塵埃。

 ……

 成皋的大火持續了很久才被撲滅,大風將這新朝的最後余燼卷起,吹到了一河之隔的河內郡。第五倫已經移駕至此,站在周武王渡河伐紂的“孟津”,看著對岸似有似無的火光,他捋起王袍,伸出手,指尖似也觸碰到了一絲灰煙。

 親手給王莽一擊致命背刺的第五倫,此時此刻,竟頗有些難過,感慨道:

 “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不管王莽死沒死,新朝,就這樣結束了。”

 這真是一個足以讓穿越者們,好好品味的朝代啊,第五倫希望,最終為這個短命朝廷作史的,是自己的政權。

 但這傷感隻持續了短短的時間,第五倫轉過身,看向拜在自己面前的哀章,冷笑道:“國將、美新公,王邑都殉國了,你呢?”

 哀章頗為狼狽,他對王筐說要去北邙山做法,其實是順著小路逃到了河邊,趕在洛陽陷落前,渡河而來,被河內人抓獲獻上。

 此人頗為機靈,有急智,竟道:“大王,小人本欲在洛陽死難,去北邙上吊,到黃河投水,但每次都失敗了。”

 “自盡時刀刃忽然彎折, 怎麽也刺不進脖子;上吊時樹枝斷裂,將我摔了下來;無可奈何,隻好一躍投河時,即將溺死之際,水中竟有一條碩大的白鯉魚,以其脊背托著小人浮起,然後送到了北岸!”

 哀章最初有點磕巴,越說越順溜,抬起頭道:“小人趴在岸上迷糊之際,忽見許多年前,曾給我傳過符瑞之太一天使再臨,他低聲告訴我‘哀章,汝還不能死’!”

 這個曾給王莽獻上金匱符瑞讖緯,最會講故事的家夥,如今對著第五倫再三稽首:“因為哀章,必須奉天使之命,將符瑞稟報給真天子,只要讓我傳達,讓我說完話,雖萬死無憾也!”

 第五倫沒答話,隻坐定抿著酒,看著對岸火光不知在想什麽,倒是哀章抓住這求生最後的機會道:“漢武時有讖言,漢家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

 他破音道:“天使說,當塗高者,並非新室,不是王莽,而是‘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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